正赶上一季芙蓉开_经典散文_.

      正赶上一季芙蓉开
      宁雨/文
      一脚踏进黄龙溪小镇的时候,天正下着毛毛细细的雨。
     建筑、路牌、植物、招幌,都是湿漉漉的,看上去圆转、滋润。这种圆转、滋润的感觉,与其2100多岁的年纪刚好搭调,可以让人的眼睛、鼻孔和喉咙全部舒畅地开合。尽管我很快就敏锐地判定,这座古镇,与许多名声鹊起的所谓古镇一样,其实真正称得上古的,只有它印刻于史书上的岁齿,还有少量侥幸存世的明清建筑物。骨子里,我很是排斥仿古建筑,排斥假模假式制造出来的“古”,哪怕是“修旧如旧”的实物复原,那些刚刚在炉火中淬出的材料所迸发的贼锐贼锐的光,也会在我的眼前原形毕露,因为它们灼痛了我的眼睛。可是,秋雨恰到好处地装饰了黄龙溪,赋予它几缕浑朴、自然的风致,消隐了其新老拼接的生硬和火气。
      开始,我并不知道这个有着4A景区封号的小镇是免费开放的。从停车场开始,按照路牌引领,从一条隐没于短树矮草间的小径绕进一处牌楼,然后是民俗文化街,然后是雕刻着龙之九子并《黄龙溪赋》的下沉式古镇广场、巍峨而古朴的西寨门,我一路走,一路东张西望,试图寻找一个叫做“售票点”的地方。明明看起来是处心积虑设定的路线,对于一个生客,必要束手就擒,乖乖就范,却一路畅通无阻,这让我有点失落感,也有点窃窃的不愿摆明的欢喜。4A一定得来不易,却偏偏设定免费观光程序,我好像在黄龙溪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
      8点刚过,实在是太早了。蒙了一层薄雨轻霾的街市,只有一个老妇与我相向而行,花格衫子竹背篓,绿汪汪的小白菜摩擦着她灰白蓬松的短发,再无一个行人,再无一个游客。街边的客栈、大院、饭馆倒是灯火憧憧,黑瓦顶的房子衬着红黄的灯光,用来烹煮“一根面”、蒸制蒿蒿馍、叶儿粑的锅子早烧开了,白白的蒸汽缭绕盘旋,厨师或老板娘的脸被缠绕在蒸汽里,模糊得妖娆。店铺一家挨一家,盛放在古色古香的房子里、迎街厅堂间,每一家都是开着张的,从西寨门到东寨门,从上河街到下河街,从蓑衣巷到鱼鳅巷。五光十色、热腾腾的气息,扑在人的脸上、身上,比迎客的笑脸更具有感召的力量。我不敢深看那些形状饱满、香气四溢的食物,也不敢深看那些竹编、草编和奇奇怪怪的布艺,甚至招牌上那些魅惑的字眼。看来看去的,却不肯掏出一块铜板,对于那些勤劳的店主人真是不公平,颇有点不仁不义的味道。然既来之,不买也就罢了,不看不听不闻,不是辜负了这份来过。
      镇心,有一家周记豆花店。清白的豆花铺了半锅,刀子剌开一一的、规整的长方块儿,有热水煨着,猛眼看过还以为哪位神仙大锅煮玉。没有店主照应,只有一排一排的或方或圆的小桌小椅低着眉眼站立。豆花锅旁,迎宾位置搁了一个菜架子,一筐马齿苋、一筐竹节菜、一筐青笋尖,每一株菜皆明眉皓齿,水灵灵的招人待见。不由想自个动手舀一碗豆花,就对着街坐了,明亮着嗓子来一句,“豆花儿哦,来一碗豆花吧。”心里的呼喊,却不是巴山蜀女的腔调。老板娘到底四处逛了一遍回来了,脸面白嫩富态,笑语盈盈一身爽气。她家门柱上一副对联,“清白持身温柔处事,便宜论价滋养□人”。从春到秋,风飘雨洗,纸张的红色完全脱落,还有一块儿纸不知失落到何处。我问老板娘缺纸的那地儿写的什么字,她一本正经地答道:“贵啊,贵人的贵。”
      豆花店的老板娘,让我想起电影《芙蓉镇》,想起当年豆花儿一般水嫩的大明星刘晓庆。成都附近,如今真的有个名谓芙蓉的镇子,也是旅游点。但黄龙溪古镇是《芙蓉镇》的外景地却不假。据说,已有不下200部影视作品在在此取景,因此获誉中国“好莱坞”。我在镇子里闲荡的半日,却没有碰上拍摄电影、电视的班子,来一饱眼福。
      古镇的形制,宛若一条蛟龙,统摄者就是黄龙溪。小溪头枕西寨门,尾搭东寨门,西高东低,蜿蜒曲折,溪的两侧,各一条石板街路。街路两侧,木板小楼飞檐起脊,黛瓦森森,如同鳞光闪闪的鱼梁。开着红的、白的或者粉白色花朵的街树,与木楼黛瓦相互呼应着,扶持着,衬托着,让沧桑的染了些许妩媚,青春的增了几分持重。这样的格局和景致,把人镶嵌其间,老丑、肥硕或枯干的,也便添了几分美意,况论那些俊男靓女,个个都明星范儿,如同走在布景变幻的升降舞台上。设若拍摄一部MV或者一段视频,是再相宜不过了。从这个意义上说,走在黄龙溪古镇老街上,每一个人都已经入戏了。
      周记豆花店的老板娘跟我诉苦,说是而今的生意大不如前。问如何不如?她笑笑的,却显见下嘴唇短过上嘴唇的模样。她说,周一到周五常是清静静的,双休时成都的人下来了,却只是闲逛闲耍,点菜只点些青菜,两杯清茶能走8圈麻将。焦皮肘子、黄辣丁这些名菜,都鲜有人要。原来她经营豆花之外,主打的却是黄龙溪特色菜。《华西都市报》报道说,十一期间这座小镇人满为患,是成都周边游第一目的地。我提起,老板娘又浅浅的笑,这回是上嘴唇短过下嘴唇了。免票的黄龙溪古镇,离不开游客的滋养。游客是店家的衣食父母,也是一个2100岁的小镇整理衣冠、粉墨登场,走上旅游业这个T台的理由。
      史载,东汉建安24年,黄龙现武阳赤水九日而有黄龙溪,诸葛亮等以此为祥瑞拥戴刘备称帝。因此上,可以说这里是三国时期蜀汉政权的真命之地。后诸葛亮南征在此屯兵养马,也成就了千年名镇黄龙溪。清朝至民国,小镇初为“总爷衙门”,后设“三县衙门”,辖古华阳、彭山、仁寿三县,共管民政、水利及匪患,开中国政坛联署办公之先河。
      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昔日的荣光只为小镇留下来一块块美丽的文化胎记。我试图在上河街一带寻访那座“杨家大院”,正巧一位老伯手提一桶油走进小巷。我误以为他是大院的后人,满心喜悦。老伯却指点我,“大院就在前边,门口上着锁,里头的房子早都塌光了。”鱼鳅巷的“唐家大院”,同样一把大锁横在斑驳的木板门上,门缝里觑一眼,似乎须尾还是全的。这便是真实的古镇遗存了。
      最近几年,我养成了一个游古村逛古镇的习惯。这并不说明我多么爱传统、有文化,实在跟当下的民俗文化热、乡村旅游潮是合着节拍了。“每天都不只有一个村庄在消失。”作为一个文化学者,中国民协主席冯骥才在不场合反反复复这样说,他认为,从2000年至2011年,有90万个村庄消失。在一个热衷观光者,如此惊悚的数据,只有让他的内心更加蠢蠢欲动——到乡村去、到古镇去,限时消费,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儿。学者们一致的意见,要对传统村落进行活态保护,要让原住民留下来,有人,有山,有水,有历史。在原住民,要的却是与时代同步的生活,留下来,首先能够活人,活出尊严、活出品位,所以,他们须得把传统、把民俗、把老祖宗留下的家底包装得光光鲜鲜,贴上标签出售。销售和消费,是古村古镇游的两个平衡端点,学者们则站在第三极,打着“活态保护”的旗帜呐喊、呼号。
      由黄龙溪古镇的滴水漫滩过石拱桥,有家妆扮得很怀旧的小亭,叫做“旅人邮局”。在这里,你可以买到暗咖色的风景明信片,亲手盖上古雅的邮戳,寄送远方。漫滩连着府河,河岸,林立着老式建筑、高大的古榕树;桥边,停滞着几轮水车;水车旁,一串串大红的灯笼从桥栏板纷纷垂下。上午10点多钟,游客汇集而来,排队取景照相。岸边,艺校的学生们在写生,画架一个挨一个排下去,洁白的画纸都起出了底稿,有的,已经现出岸边古建的骨架轮廓。写生者,亦是古镇的一大风景和卖点,摩肩接踵的游客,则做了某幅画里的模特。水车、灯笼,甚至旅人邮局、寨门边的石碾水磨,这些其实全都是讨巧的道具,讨游客欢欣的道具。可是,没有了道具,会是怎样的一种寂寞?
      “卖花草帽呃!”街边,三三两两的妇人,担着扁担,扁担上挑着无数个鲜花编织的花环,她们的头上也戴了花环。还有的妇人在店旁青石板上席地而坐,身边守着整篮的鲜花,有大丽花、菊花、竹节梅,更有满街上正在盛开的那种木芙蓉花。姹紫嫣红,经由那些粗糙的、皴裂的手,瞬间就是一个妍丽的花环。花环,在古镇里称为“花草帽”的。马上见到蹲在地上写生的小女孩戴起花草帽,接着,又是男男女女的游客,一拨一拨,也戴着花草帽。顿时,整条溪街,变成花草帽的河流,或者说,是那木芙蓉树上的花飞下来,飞了一街一巷。重瓣木芙蓉,花时不同,同一株树上会有纯白、白粉、大红等不同颜色的花,又称“醉芙蓉”。花草帽的流,醉了整座小镇;游人,在醉的小镇中沉醉。
      据说,黄龙溪古镇年接待游客数百万人,每十个人中,有四个愿意掏银子为花草帽埋单。凭着花草帽,周边村子大力开发鲜花农业,一年四季,都有浓浓的花香陪伴着古镇,都有花草帽沉醉着游人。也许,花草帽是继“三县衙门”之后的又一创举。
      木芙蓉,别名拒霜花,逢深秋盛开。它是成都的市花。没想到,沿着古老的府河,一路开到黄龙溪,还被编织为富贵典雅的花草帽。木芙蓉的花、叶都是宝,可以入药,芙蓉鸡片、芙蓉粥、软炸芙蓉,都是可登大雅之堂的名菜。在一根面、焦皮肘子、千头鱼之外,再祭出芙蓉系列美食,岂不是古镇又一个新鲜卖点嘛。
      这个想法,可否当做创意销售?我的目光追逐着一顶顶游走的花草帽,差点直着嗓子高喊,“卖——花草帽——呃!既能吃,又能玩的花草帽——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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