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的体验(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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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呻吟声反复袭来,鸟很厌烦地睁开眼睛。开始他以为那是自己的声音,事实上,在他睁开眼的那一瞬间,从他胃里涌出的无数小鬼,正在那里哧哧地敲啄着。让他禁不住叫唤了一声。但是,鸟的耳边再一次响起呻吟声,那不是他自己的叫声。他保持着刚醒来时的姿势,轻轻地稍稍抬起头,向床的旁侧俯看。床和电视中间狭窄的地板上,火见子睡在那里。是她,发出野兽般的响亮有力的叫唤。像通信电波一样,火见子从梦的世界里传送来呻吟声。而且,那是很恐怖的呻吟。透过室内暗淡的空气网络,鸟看到,火见子稚气、溜圆、未经化妆因而暗浊而少血色的脸,时而痛苦地紧张起来,时而蠢笨地松弛下去。

  每当呻吟声升高的时候,火见子就扭动身子,用胖胖的手指挠自己的喉部和胸。鸟仔细地望着火见子那从被子露出的Rx房和侧腹。Rx房是画得很正确的半球型,不太自然地偏向两侧,相互对应着。两乳之间,是一片让人觉得反应迟钝的宽阔平坦地带。鸟记得自己曾经见过火见子这长得不成熟的胸。可能是在那年冬夜的贮材场上见过的吧。但是,火见子的侧腹和被子下面隆起的肚子,却一点儿也引不起鸟的怀念之情。那些地方,让人感觉积蓄着年龄的脂肪,属于鸟所不了解的火见子生活的新侧面。脂肪的根须大概很快就会蔓延到火见子皮肤下的各个角落,改变她的体形吧?并且,她的Rx房上残留的这点儿清新也将失去吧。

  火见子又高声叫唤起来,像突然受到了什么威胁似的,猛地睁开了眼睛。鸟马上阖目佯睡。一分钟后,鸟睁开眼一看,火见子又睡了。这回,她用被子把自己包裹到咽喉,一副木乃伊的样子,像既不叫唤也没痛苦的虫子一样睡在那里。她可能在梦里和恐怖的妖怪达成了什么协议了吧。鸟放下心来,闭上眼睛,来对付自己胃里的问题。威吓、动荡的胃的问题。眼看着胃突然间膨胀起来,充满了鸟的身体和整个意识世界。火见子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自己的孩子是不是像伤兵阿波利奈尔那样头缠绷带,被搬上了解剖台?今天在补习学校的课果真能上好吗?这些互不连贯的念头,顶着胃的压力,企图潜入鸟的大脑中心位置,但都分别被击退。鸟想,我好像马上就要吐。一种恐怖的心情使他脸皮发凉。如果我把这床吐得一塌糊涂,过后火见子将怎么看我?当年我烂醉如泥,隆冬之际,竟在户外强xx般夺去一位处女的贞洁,却毫不知晓;几年以后,又一次在这个女子的房间里过夜,大醉不睡,一味恶心欲吐。我确实是一个专干坏事的家伙了。鸟一连打了十几个满是酒气的哈欠,脑袋嗡嗡作痛,但还是坐起身,向床外迈出极为艰难的一步,慢慢地向浴室方向走。不知什么时候,鸟除了一条裤衩,浑身都脱得精光。他拉开关合不严的拉门,虽然一路几乎喘不上气来,但最终还是平安地把自己关进了浴室里。意料之外的喜悦涌上鸟的心,如果自己像蟋蟀那样安详地呕吐,或许可以完全不让火见子察觉到了。鸟跪下来,两臂放在洋式马桶的靠背上,垂下头,像虔诚祈祷一样等待着胃紧张到爆发点。已经冰凉的面庞又奇怪地热了起来,微微沁出了汗珠。随后,热气和汗珠又都突然消失。马桶在鸟这样一种姿势的窥视者眼里,很像是一个粗大的白色喉咙;包括那狭窄的底口汪着的清水,都应该说是喉咙。第一次恶心翻腾上来。鸟发出狗叫似的声音,伸长的脖颈绷得紧紧的,猛然吐了出来。鼻腔里充满了强烈刺激味道的水。鸟呼哧喘着。眼泪滴到脸颊,一直流到粘在嘴唇四周的脏东西上。鸟虚弱无力地把残存在食管里的东西又吐出来,只觉得脑袋里烟花火星缭绕。随后,是一个小休止。鸟像一个水管修理工完成了一件工作似的,抬起身,用放置在浴室里的纸擦了擦脸,响亮地擤了几下鼻子,唉地长叹了一声。然而呕吐至此并未完结,这是鸟的惯例:一旦开始了呕吐,至少要吐两次。并且,第二次呕吐又不能凭借胃自身的力量。鸟必须用脏手指去抠弄,把呕吐引出来。鸟是预想到这样做的痛苦才叹气的。他再次垂下头,现在,马桶肮脏而荒凉。鸟厌恶得闭上了眼睛,手伸到头顶去拉水箱的绳纽。水哗哗地流淌,鸟的额前掠过一阵小小的旋风。他再次睁开眼睛,眼前仍是清冽地大张着的白色喉咙。鸟把手指伸到自己细小的红色喉咙里,开始强制性呕吐起来。接下来是呻吟声,无意义的眼泪,脑袋里闪烁的烟花火星,鼻孔粘膜火辣辣地疼痛。吐完了,鸟擦了擦脏脏的手指和嘴边,还有沾满眼泪的脸颊,便精疲力竭地坐到马桶上。我这样,多少能补偿一点儿婴儿的痛苦吧。这样一想,鸟的脸一下红了。恰恰是这连醉两天的痛苦,是完全没有价值的,不能抵偿任何别的痛苦。鸟像一个道德主义者一样弹劾着自己:即使可以说这念头不过只在我脑子里一闪而已,我也不该如此厚颜无耻,容许如此虚假的补偿。然而,呕吐过后的安定感,和胃里那些捣乱鬼的沉默——尽管这决不会长久——还是给了鸟醒来以后最好过的一段时间。鸟想,我今天必须去补习学校上课,还必须到医院给可能已经死了的婴儿办理各种手续,然后,要和岳母联系,商量什么时候向妻子提起孩子死了的事情。这是大事情。可是,他连着醉了两天,呕吐之后,浑身无力,正在久别重逢的女友的浴室里,靠着马桶茫然无措。这不是毫无办法的吗?但是,鸟陷入这样的境况,并没有感到可怕,恰恰相反,在现在这完全放弃责任、一切都束手无策的几十分钟里,鸟体味到了一种自我拯救的感觉。要说现在的我的感觉,那就只是精疲力竭,鼻子咽喉的粘膜火辣辣地疼,很像是濒死的婴儿的兄弟。我的优点,只在于没有像婴儿那样哭叫,而事实上,我比哭叫的婴儿糟糕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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