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碎银
作者:韩报春
一跨进阳历的三月,喜庆的气息仍然四处荡漾,春节刚过去,镇子上还不时响起零星的各种鞭炮声,成了这个盛大节日细长的尾巴。
当我妈把卷着的二百元钱使劲塞在姨的手里时,姨连忙推托说,现在不难,不缺钱。我妈握着她的手,不容松开,不难也得接住!两个老姐妹这时似乎有了生分,觉得握在手中的是一块烫手的烙铁,却又重若千金。但这生分立即在彼此昏花的老眼中化出一汪湿润——毕竟是亲姐妹。
木讷的五表哥在一边红着脸,看着这情景,局促地不知道该怎样插话。
在农村,正月未出,农忙未到,还是走亲串友的时机,年前都各自忙碌,现在似乎有大把的时间拉常叙旧。我妈从四十多里外的县城坐着城乡客车,带着一箱奶制品到了镇上,五表哥骑着三轮代步车把她又从车站接到了“房子”里。四年前姨家所在的村子整体搬迁到了镇上这个叫“尚村小区”的大院里。村民一下还都改不过口把这里称为“家”,出出进进就都统一称作“房子”里。
一
姨和我妈同一个属相,属猴,却比我妈大了整一轮,87岁的身体还算可以,头疼脑热的小不舒服虽然常有,可大的病灾并没有袭扰,不像我妈高血压、心脏病、腰腿疼轮番纠缠,常年药不离身。姨生了六男一女,也就是说我有六个表哥,一个表妹。
姨家在我村南边的尚村,有六七里的距离,靠近伏牛山余脉的脚下,村落安静祥和,一路的慢上坡,我记得小时候去的次数很有限,倒是农忙时节,表哥们经常下来帮我们家突击干活,不论是夏收,还是秋种,几个表哥谁有空谁来,即使没空农忙紧要时也要放下自己的活,来干上一半天,那时我还小,帮不上家里忙,总觉得表哥们一来,心里就踏实了,他们身上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本来比别人家落后一大截子的几亩麦子,他们只要拿上镰刀一进地,一气不歇,直起身时,整块地就只剩下白白的麦茬,推剪推过一样空旷的麦田,和我的心情一样平展开阔。
来家里帮着出力干活最多的是二表哥和三表哥。大表哥当时已经成家单过,生了两个男孩,大表嫂觉得还不圆满,但计划生育政策严格,被乡计生办拉去做了绝育手术,她不死心,就抱养了一个女孩,虽然被罚了款,可心里觉得儿女双全,日子遂了自己的愿,有了奔头,两口子风里雨里可劲地干,他们靠近山区,地多,大表嫂泼泼辣辣,不惜力气,在地里把自己当成个男人用,三个孩子送到老院子让我姨看带着,让自己男人去附近一个石灰窑上“掏窑”,小日子过得紧紧实实。
在乡下,家族庞大,人多就势重,决不是凭空的一句虚话。但姨家却是个例外,姨父老弟兄三个,姨父的哥哥没有成家,早已过世,他的弟弟,我的印象中好像只见过一面,佝偻着腰,也没有娶过女人,和姨家生活在一起,十来口子人,一个锅里舀稀稠,各有各的事,大集体时,凭借劳力挣工分吃饭,老弟兄两个耕、犁、耩、耙,都是庄稼地里的老行家,虽然张口吃饭的嘴多,可哪一个孩子也没有亏着饿着。
表哥们一个个长大,齐刷刷得像一堵墙,在这个只有千把口人的小村很是显眼,但唯一共同的特点就是腼腆,一说话就脸红,在村子里从没有高声亮嗓地与任何人争过嘴,拌过架,甚至逆来顺受都是平常,像风吹过的麦苗,齐整地随风势来回起伏,没有一棵顶风而立的“戗茬”。农村的纠缠多,犁地争地界,浇地抢次序,他们也都参与过,大多都是以退让别人而收场,他们有过不平、不忿,背地里也日娘骂爹地放过狠话,但这话一出口就几乎变成了自我安慰的语气,他们更加起劲地把自己的庄稼活做到极致,耕种时地块比任何人家都拾掇的细碎平整,夏秋两季的庄稼苗间干净得几乎寸草不生,成为别人拿来比对的“样板地”,杈、耙、耧、镢各种农具齐备,别人隔三差五低眉顺眼地上门求借。日子虽不富裕,却过得平稳周正,他们以此来争得尊严,赢得尊重,以此显示在别人眼里不能忽略的存在。
大多数人说这是和我姨父的教育有关,但我不认可。姨父生于1928年,没有读过一天书,大字不识,况且自己也是典型的传统农民,和大多农民的历程一样简单,波澜不惊了一辈子,耕读传家只传了一半,谨小慎微,日月平和,从没见过打骂任何一个表哥;也有人说,可能与遗传基因有关,姨父、姨两个人都与人无争,特别是姨隐忍一生甚至有点懦弱,没有一点属于自己的个性,但这属于科学的范畴,太深奥,我不懂。在我有限的思想里,我更觉得和性格有关,对,性格,我相信性格主宰着每个人的命运。
二
大表哥是在南坡的一个石灰窑中死去的。
九十年代初期,至上而下提出大力发展经济,黑猫白猫逮住老鼠就是好猫,有些胆大敢干的人就靠山吃山,沉寂了多年的南山,一派喧腾,开山炸石,办起了石料厂、石灰窑,简易的土法上阵,山体一点点被啃噬,成了疤瘌头,山脚下的土崖头凿了窑,拉进煤炭和青石块,烧上五六天,掏出来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大表哥将近四十岁,壮实有力,在石灰窑上当掏料工,一年四季大厚棉衣不离身,窑内上千度的高温,不等温度完全降下来,就拿着三米多长的铁钩子进去捅卸滚烫的石灰块,窑内灼热,尘灰弥漫,却不用老板催促,这一百多斤的肉体经过一天高强度的“煅烧”,通身出水,衣服黏湿,就能脱胎出四十块的真金白银,尽力用这实实在在的收入,去追赶三个孩子成长的速度。
那次大表哥进去掏窑,两个多小时过去了还没见出来透风,工头猛然想起,差人进去,拉出来时大表哥已直挺挺地成了一截放倒的木桩子。大表嫂扯着三个孩子,一起扑倒在窑口,哭声顿起。方寸大乱中,相比精明的三表哥召集大家拿主意,提条件找窑主谈判说事,进过一夜地反复说合、争吵、抬压,窑方给出了最后的底线:出钱打墓、装殓、赔付二千元,否则随便去上告。五黄六月天,人死不能复生,更不能久放,死者为大……
大表哥的死就像一条河里被人挑走了一桶水,对一个人是天塌地陷,对整条河流却无痕无迹。
大表哥死后,不长的日子里,大表嫂的勤快也追随着去了,黑睡大明起,孩子们的饭不再应时了,身上的穿戴也和地里的庄稼一样,毛糙地不再齐整,性格变的易暴,三天两头对着姨还有其他表哥们的面踢打孩子。明眼人都能看出表嫂内心的指向,担心着她再嫁人家,就更可怜着侄男侄女。
姨父早几年就不在了,三表哥也已成家,修盖了单门独院,另过日子。比大表哥小两岁的二表哥还没成家,在附近的一个国营煤矿当临时工,说话轻声细气,一见人就脸红,介绍的对象见了好几个,都不成,挨挨误误就拖到了三十好几岁,近门的族人就找到姨,提出让大表嫂和二表哥合起来过日子,姨虽然懦弱,但心里有盏灯,还算亮堂,只说不知遂啥想法?遂能有啥想法?再没这一家人亲了,没他哥了,总比他嫂子再走到外人家强!侄男侄女跟自己孩子有啥区别?姨就不再吭声了。族人和大表嫂先提,表嫂趁坡下驴没意见,我给他家带孩子,啥脸也不说了,只要能叫孩子们长大就行。咋能说不要脸?这没啥丢人的啊?村里先前又不是没这事?总比你一人黑咕隆咚往前走好,遂能亏待你娘们几个?再和二表哥提时,二表哥满脸的不自然,双手不住地搅在一起,眼里把整个心思都闪烁出来。族人说,遂,不用憨了,你哥知道也得支持,你这是让你哥放心哩?一句话戳到了心窝,遂低下头,脚在地上趋了两下,抬起头时,就把一生的大事决定了。
姨和三表嫂主持着专门做了两床新被褥,选了个日子,叫上村干部,家里摆了两桌酒菜,喜庆庆地了结了家里两件大事。
乡间这种婚事也时有,属于贫不择妻的那种窘境。称为“错榫”,木匠活的术语。
三
二表哥搬了铺盖过去和大表嫂合了伙,一家大人小孩五口人,凭着二表哥日不错影地下矿掘煤,月月都有基本固定的收入,矿上隔三差五地发些毛巾、肥皂、茶叶、白糖小福利,让大表嫂又觉得有种工人家属的优越感,每月底都要亲自去趟矿上的小储蓄所,把遂如数拿回来的票子存起来,捏着钱折子,就捏住了日子的命根。
三表哥也有了一男一女,种了二亩苹果园,果园里搭了间简易房,一开春,锅碗瓢盆过日子的家伙什都搬到园子里,剪枝、打杈、施肥、浇灌,风里泥里拼凑日子,虽说收入比不上俗语的“一亩园十亩田”,毕竟果园靠的也是个技术活,凭着两口子的好体力,加上三表哥在所有弟兄中的精明,把日子精打细算的也是滴水不漏,密密实实。
四表哥也成了家,女方条件好,就这一个娇闺女。相亲时,丈母娘一眼相中了浓眉大眼的四表哥,给闺女说,“仰脸女人,低头汉”,别看这小伙子没有眼前话,可这种人心里做事,以后的日子比飘树叶还稠密,不是靠天花乱坠的排场话就能支楞起来的。“娘的精神爹的胆”,闺女一听娘这样的“人生宝典”,就挑了个日子,把自己交给了“日子”。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娇闺女转换成了四表嫂,和四表哥一起把庄稼地种的生机盎然,农闲上砖窑场里拉坯子、盘砖垛,不输任何一个男劳力。
姨这时松了一口气,觉得一辈子的任务完成了一大半,孩子们个个成家立业,日子也都齐整,孙男孙女像陆续发芽的庄稼苗,一片葳蕤,家脉家风续承为一条笔直的地垄沟,一点不走样。有年秋季乡下征兵,刚初中毕业不久的六表哥(最小表哥)去参了军,是家里弟兄们中间唯一斜出庄稼行的“亮点”。剩在老家的五表哥,最老实,身材矮小,体力孱弱,受不得庄稼活盘打,可最数他勤快,打扫院落,割草放羊是天生的熟门熟路,至于最小的表妹,男孩金女娃银,长大了,终究是别家的人,无非几床嫁妆的事,远比修盖一处宅院轻松得多。
谁都没有想到,从没和外人红过脸的一大家子,三年后,自个兄弟之间却闹了点别扭。
当初胸带红花,穿了一身草绿色军装的小表哥,精神抖擞,远离家门,在部队的厨师班打了三年下手后,复原回来了,就像一只家鸽,早晨带着响亮的哨音飞出笼子,日暮时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原点,除了多了一种浅层的见多识广,骨子里还是没挪动半寸,待在原地踏步的状态。
四
中国的乡村,随着农业现代化进程的日益精进,改变着数以亿计的农人命运。一场大的变革浪潮来临,总是先从细微处浸润渗入,先是牛、马、骡这些耕耘土地的主角从身边慢慢隐退,锄、镰、耧、耙这些农具被闲置,蒙尘,遗弃。农忙时节的如临大敌,已经变得从容而又简单,曾经将近一个月的麦收季,被收割机浓缩为一两个小时,跌跌爬爬挥鞭吆喝“哒哒咧咧”的戳牛屁股活,让一台台永不用“歇圈”铁牛所替代。那些冗长繁重的农忙季节,让这些高效率的机械化把他们解脱出来,那些又恨又爱,捶打不离的庄稼地,终于给他们了气定神闲的机会。每个人的欣喜都展现在脸上、走路生风的腿脚上。
往事越千年,有些东西要成为往事根本不需要那么长的时间,也许三十年就等于三百年。一切都在昨天,却又恍若隔世。喘息未定,每个人心里另一种紧迫感在漫延滋生——日子里处处都离不开钱了。以前金豆似的麦子、玉米,家里遇急,随时拉出来就是白花花的银子,现在却是那样的薄情,不经用,刚到手里的钱,四面来风,上学、看病、电费到处都伸着看不见的用钱手,先前修房盖屋,只要材料齐备,好饭好烟一摆开,街坊四邻就有人来帮忙,不论十天还是半月,都心甘情愿来搭手帮忙,谁家没有用人的事呀。现在却是要反复的敲定工钱,因为谁家没事呀?能白搭功夫干个十天半月?有先知先觉者在村子里开起了小商店、小超市,地里庄稼丰欠,外面的风雨,都无关紧要,只要把乡人之间的来往账目记得一丝不苟,日子照样过得稳稳当当。
小表哥就在这时复原回家了,回家后才发现自己已是大龄“剩男”了。亲事提了一桩又一桩,最后的结局都是同一个指向——几十年原模旧样的老院子,低矮昏暗的几间老瓦房,在四邻红砖到顶,瓷片亮眼的高耸门楼间,成了佝偻残喘的老头,现在谁家不是婚前就新宅新院的预备着,结婚后就单门独灶过自己的小日子。
姨犯了愁。表妹已经出嫁,老宅院里只有五表哥和她一起生活,几亩薄地只是顾上口粮,日常的花销就是后院五表哥每年饲养的六七只山羊,只要没病没灾,冻着饿着的日子已经不复存在,可落下大笔积蓄就难了。
小表哥的亲事碾压得姨愁眉不展,七十岁的人了,人老瞌睡少,老觉得夜是那么黑长,盼着天明,白天看见街上匆忙的人们,又觉得心焦。这么多年和老五在一起生活,他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麦焦过午难返青,身体矮小,四肢孱弱,成不了家,这是命,怨不得别人,每个孩子的脾性,娘最清楚。三张存单上加起来的一万多元,就是整个家底,为最小的事全部拿出来,他也不会有丝毫想法。可新建一处院子,这一万多元,太虚弱不堪了。姨在心里掰着指头把几个孩子的日子捋了个遍:老二和老大家合伙以后,媳妇的脾气和三个孩子的年龄一样是节节上涨,来老院子的次数越来越少,过去逢年过节还能拎块肉来看看,现在就是矿上发的洗衣粉、白糖想拿过来都要背着媳妇,姨从没争竞过这些,只要他们日子平稳就是自己的福;老三家两口带着两个孩子,大半年住果园里,风里雨里的忙活,数老三最精明,在人前能说话,顾大势,经常过来坐坐说话,虽是空手,可是自己孩子,回的自己家,哪有那么多讲究;老四家两口子,嘴上没话,属于闷葫芦,整年出死力,不管是地里还是砖窑,从没歇过一天,两男一女,紧挨肩膀的三个孩子,把两口头发催白的最早,一年四季手上老茧就没脱过,偶尔忙里偷闲改善一次生活,做顿好吃的,总会端过来一碗,倒下就走。
姨挨个把他们几个理了个清楚,把自己想让他们凑钱建房的念头又犹豫了起来,可天一亮看见三十多的最小儿,就终于忍不住让老五给他们逐个带话,吃过晚饭都回老院子来商量个事。
晚饭后,一家人聚在一起,姨坐在高高的床边,看到一个个从身边跑出去的小鸡一样聚拢的孩子们,好像又怨恨起自己有过的那些犹豫,似乎心里有了把握,就顺顺当当地把事由端了出来。
老四抽着烟,说窑上没结钱,我拿三千块。
老三说,这是大事,房子早晚都得盖,这几年和过去形势不一样,没房子也就说不过去,盖吧,只要动工,果园里活耽误点也没啥,我一工到底。
老二说,矿上的假不好请,还罚款,我尽量调班,下班就过来帮工。
小表哥看着娘的脸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军人的性格上来了,这能行?没钱咋盖?你们几个的房子不都是在老伙里时盖起来的?!
老三猛然站起来,咋?你的意思是俺几个一家日子都不要,来顾你一个?!
这一声呵斥,把吊在头顶昏黄的灯泡惊得抖了两下,影影绰绰地照在每个人的脸上。……
五
2004年的春天,姨的右眼患了白内障,白内障的手术是在小表哥家做的。
前几年弟兄之间没有协商出结果,老六当时顶撞了老三,尽管说的是实际情况,他们先成家的几个,哪一个不是在老家这口大锅里一瓢一瓢舀出去的?后面的兄弟哪一个都没有论过稀稠。但老三说的更现实,先成家的几个都各立门户,各有各的难,都是拼着劲往前走,还是跟不上生活的步子。这些姨心里都清楚,谁都有道理。也正是这些清楚,让姨觉得自己彻底老了,这条瓜秧子已经没有供给的养分了,藤上的果自然要落。
当时我建了个鸡舍,养了二千多只鸡,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就让小表哥来帮忙,整个夏天,他每天都光着膀子在鸡舍里上饲料,掏鸡粪,出出进进,门前门后的邻居都熟悉了,也看到了六表哥的实在,后街的进财媳妇就托人来说媒。她姐夫有病不在一年多了,姐姐拉扯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姐人老实,三十八岁了,以后的日子还长远。我没有想到小表哥和她见了一面,就在一个傍晚,把自己的铺盖卷捆在自行车后面去了六里外的那个叫做五岭沟的村子,有儿有女有老婆,也就有了家。
这女人老实,比小表哥大五岁,觉得捡了大便宜,有事没事就让小表哥接我姨来家里住,我姨总觉得没给六表哥该有的安置,心有亏欠,就推托着一次也没来住过。六表哥觉得自己没靠任何人成了家,也有了份成就感,毕竟是亲兄弟,就彻底放下了曾经有过的争执,每次带着媳妇回来都和其他表哥们亲如依旧。
姨的眼睛越来越模糊,县城医院查了说是白内障,要换晶片。刚好这女的有个堂哥是县医院医生,就拿了器械在家里的堂屋中做了手术,国产的晶片,花了六百块,这女人做主,不让其他的哥哥分摊,姨也在这越发的局促中享受了几天最小儿媳妇的侍奉。当然,这背后铺垫的是以小表哥一贯的随和、勤快融入到这个家族的体现。
几个表哥的大事无论怎样都已经尘埃落定,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步伐,把他们远远地丢失在背后,无论他们怎样失急慌忙地追赶,拼尽全力地使出浑身解数,也是蚂蚁搬家一样,在飞速的快车道上,只有用高倍的显微镜才能看到爬行的痕迹。他们生命中的辉煌期,是那么的短暂,来不及品咂,就昙花一现,一纵即逝,曾凭借体力赢取的尊严和脸面的时代已远去,体力如今成了解决温饱的唯一途径。学识、眼界、精明成了他们无法跨越的标杆。
小表哥在镇上的汽车站旁,靠着一辆张着彩条布篷的三轮车拉客,尘土飞扬中,把每天的零钞,拼凑成生活的整数。
六
尽管早有征兆,但谁都没有想到还是来的那么突然,2012年的秋季,村子里的醒目处,贴出了整体搬迁的告示。确切的消息,引燃了每个人的内心。这个只有一千多口人的小村,在整个镇里蜷缩的毫不起眼,没有成为任何大型项目建设的阻碍,却成为了全镇的焦点。
二表哥上班的煤矿原是个国有煤矿,在企业改制、煤炭价格下跌的背景下,大批工人下岗,矿区在沉寂了几年后,政府终于招商引资来了大庄家,投入巨资,更新设备,先前的旷工又重新恢复身份,并且大量招收附近的精壮劳力,随着煤炭价格的步步提升,工人的收入也一再翻涨,只要不惜力,不惧危险,钱不是问题。任何人都没有想到,几十年都没有涉及村子的问题很快出现,短短两年多的时间,矿井的开掘巷道已经打通到村子地下,先是田地开裂,正在浇灌庄稼地的水头突然顺着缝隙灌进去,“汩汩”作响,不带冒泡,就像地下有根干渴的喉管,永远也喝不够,后来发现地里的裂缝密布,裂口越来越大,站在边上往下瞅,黑洞洞的不见底,耕地的大型拖拉机都会歪斜进去,加大油门,冒着黑烟都步履难行。
夜深人静的时候,地下不时传来的爆破声,让他们从沉睡中一次次惊醒,床铺的震动和屋顶簌簌而落的水泥块,砸破了他们的梦境,也摇醒了幻觉,看着房子一角的下陷和倾斜,他们意识到这个煤矿像一只黑手,正撕扯、争夺他们的根本利益,危机他们的底线。村人空前的凝聚在一起,阻扰煤矿的进一步开挖,并提出他们自认为理想的赔付标准。矿上的生产在停停顿顿中义无反顾的照常进行,也不断传来镇里、县里的关于解决的小道消息,有人说要给每户高额的赔付,这一笔钱能让每个人都满意,也有人说要把整个村子搬迁。
大多数村民宁愿相信或者选择前者,甚至在盘算这么多钱将来会如何的使用。他们不相信全部搬迁,要知道那可是整体一个村呀,得花去多少钱,上了年级的人都清楚,过去的年代如果不是遭遇大的年馑,被迫成为流民,舍弃家园,背井离乡,村子永远是稳如磐石的。
整体搬迁方案公布的第二天,镇里就来了宣传车,村南头的槐树下开了村民大会:根据城镇化建设的推进,结合该村实际情况,镇里拿出最好位置的地块,来给大家整体搬迁、就地安置,一起奔小康。村干部接着解释了搬迁细则,每人48平方米,按户籍上的人头来核实,个人只象征性的付很少部分房款,保证人人住上楼房,过上和城里人一样的生活。年轻人听了,都兴奋不已,像中了头等奖,五六十岁的人却犯了愁,离开土地日子该咋过呀?住上楼房也得吃喝呀,没有了土地,那些粮食、蔬菜、油盐酱醋从哪里长出来呀。很快村子里就形成了两派的意见。年轻人说:土地是啥命根子,那都是老旧的思想,现在钱才是命根子,那一亩三分地掰着指头算算,让谁发家致富了?靠地讨活的现在都是井底的蛤蟆,再没本事出去打半月工也能抵得上半年的庄稼收入。年老人担心的是离开了这祖祖辈辈的地方,到外面能安稳下来?这里是自己的根啊,地下埋着人老几辈的先人哩,地上活着捶打不离的乡人,到外面的地界上能理直气壮吗?
村干部反复地拿着扩音话筒做工作;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乡里乡亲,我们能把大家往火坑里推?住上楼房谁家娃子娶媳妇还用发愁?死囚在这里,人家要的房子、车子、彩礼你能拿出来?何况我们是搬到镇上,镇上的人过得啥日子谁心里都清楚,以后他们过啥日子咱们就是啥日子,都不看看啥年代了,死守着一块地有啥出息?到时候,抬脚出门就是集会,好赖摆个地摊,做个小生意也比现在强得多,镇上人多,遍地是银子,只看你愿意去捡不愿意。
姨是彻底老了,操心不动这些,五表哥又没本事,没主见,但他知道“大家群,小家轮”,有本事的人多着呢。事靠众人胆,天塌众人顶。
七
新建的搬迁小区有5栋楼,齐齐整整得像个摞起来的一排盒子,就把诺大的村庄给浓缩成了“尚村小区”。每家都按自己的需要分配了房子,三个表哥都报了两套房,因为孩子们都已经陆续成家或将要结婚,尽管多余的部分自己要付款,还是比商品房要便宜得多,平时都是那么的节俭,现在村人都好像成了大款,不论是东拚西借还是贷款按揭,都按期如数交付了房款。
因为搬迁小区是政府主导,矿区出资承建,矿区要把整个村庄推平,栽种成核桃树、苹果树。搬迁前的半个月,村子里成了全镇热闹中心,每家都有带不走的东西,不论是门窗还是农用机械,都贴着“给钱就售”的纸条,每天都有邻村的人一拨又一拨地来光顾,捡便宜。闹哄哄地成了最大的集市。新房的钥匙已经交到每家人手里,姨在家里把铺盖被褥、锅碗瓢盆各种日常的必需都打成大包小包,装进纸箱、塞满一个个编织袋子,五表哥骑着电动三轮车,一趟趟地往十几里外的新房子里运送,汹涌在这条路上的村人,也许意识不到,他们是历史上最后一代脱离土地的农民,一个时代的参与者和终结者。在规定彻底搬离的前一天,五表哥把后院里大小不一的四只山羊让邻村的三胜牵走了,尽管只给了五百元,但五表哥知道和他多年一起去南岗上放羊的三胜,不会亏待它们。
二表哥、三表哥、四表哥每家都分到了两套房子,可都欠下了外债。他们都是当爷爷奶奶的人了,孩子们在外打工,家里留守一个人带小孩,每天推着小推车在小区里外转悠。三表哥的姑娘在外地打工时,谈了一个贵州的对象,家里竭力反对,仍然阻挡不住,婚后不久生了一个男孩,被对方抛弃,带着孩子又住回娘家,惹得刚过门的弟媳不满;四表哥的孩子和刚结识的女朋友在洛阳市区开了一个化妆品的店铺,投资了四五万块钱,不到半年,店铺关门,欠下的外债,让四表哥两口愁眉不展,抱怨着在土地上难,离开了土地更难,一辈子的日子咋就是个难呢;五表哥被安排打扫整个小区的卫生,每个月发六百块钱,他是整个小区每天早起的第一人,把垃圾清扫归拢后,拉到镇上指定的垃圾站,这是他最理想的作活,屋子里堆着捡拾的塑料瓶、废旧纸箱纸盒,隔一段就能卖上百十块钱。
去年的春天,姨得了一场风寒,呕吐、眩晕,镇上的卫生院住了七八天, 五表哥一人端吃送喝,床前伺候。其他表哥们谁有空就来站一站,几分钟的时间,已是弥足珍贵。他们一个六十多岁的姑表姐夫来看望,问及医药费,得知是五表哥一人负担,就说不合理,要召集几个其他弟兄说合,包括以后常年的日常花销,姨执意不肯,说花的钱不多,各家还都是一摊子的事。五表哥在一旁缄默不语。这个教师退休的老人,就挨个召集几个表哥商量,最初的意思每家每月兑付一百块钱,被姨强压到五十块。
病好后,姨的视力下降厉害,越是明亮的地方,越觉得刺眼,一片模糊,觉得有无数的飞虫在眼前飞舞,尽管住在一楼,也轻易不再出门,她已经习惯在昏暗中摸索房间里的一切,洗衣做饭动作缓慢而条理不乱。
只是姨感觉脑子越来越糊涂,夜半又经常“梦魇”,自说自念,都是过往的陈年旧事,和离奇不堪的幻觉,让五表哥和表妹苦恼不已的是,每次过后都要让五表哥买了五色纸带上她回老家转上一遭,在夷为平地的田间坟地,点燃起一簇烟火,才能心静十天半月,而这些现象在孙辈眼里早已是淡然和不屑。
87岁的她已是乡间的最后一个“梦魇”者。
八
今年春节刚过,腊月初八,我和我妈一起去看我姨,才知道五表哥打扫小区的作活,被镇上统一安排的新农村环卫工所替代,屋子的墙角竖着两袋子大蒜头,那是春天五表哥去周边村子地里的捡漏,在小区外面的镇集上卖剩下的,他每天早上骑车出门去给邻村做田间杂活,二十、三十的工钱,日干日结。
表哥们每月给她的五十块赡养钱,也成了随心布施,不再按期如数兑付,因为有表嫂提出,他们按农村习俗,名义上已经“过继”给伯父或叔父,不能管了“死骨头”,再管活着的人。我问五表哥,现在上面都正“脱贫攻坚”,为啥不申请低保户,五表哥指指墙上落满尘灰的空调说,政策说不够格,因为家里有家用电器,并且还有好几个弟兄们。
靠墙放着的电暖气没有插电,姨说是年前几天小表哥带着老实的媳妇专门送来的。埋怨小表哥是个瞎大方,一层的房子冬暖夏凉,这些根本用不着,拿来也是摆设。我妈对几个表哥们深有不满。姨说他们都难,也都挺有心,不能怪他们,前几天二表哥去超市买了一兜子馍,还专门掏出来两个拿来,三表哥也拿过来了一袋孩子们带回来的“菊花精”。
我妈问起姨的身体,姨说没啥大事,能吃能喝,就是晚上老做梦,昨晚还做梦,一院子都是白花花的碎银子,她拿了一个簸箕和笤帚,可弯下腰时咋撮都撮不起来。说着姨一脸的讪笑,看我财迷不财迷?我妈说既然是财迷,我给你二百块。两个老姊妹同时都笑了。
吃了午饭,我们返程,五表哥看我在端详门两侧张贴的对联,问我这个“识字分子”,十几年了就贴这对联,只是原来黑墨汁手写体,现在成了金粉的印刷体,越来越排场了,这内容一直没变,好不好?
正午的阳光照着半边门框,红彤彤的一派喜庆:天增日月人增寿 春满乾坤福满门。
我眼睛一热说,挺好。
草就于2019年8月
再改于2021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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