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欢
宁雨/文
义卖，以这个黄昏作为句号。今天的夕阳，圆圆地作别，向着另外一个半球出发。夕阳，红彤彤的，宛若新生儿的肌肤，让人心生欢喜。
这样的欢喜，注定是一个人的事。对，一个人。
夜幕慢慢合拢，我一个人，慢慢把目光从窗外那一格一格的灯火中收回。
桌边，白色的电话机上，来了一只瓢虫。橘红色的小躯体，沿着电话线爬行，像行走在地平线上的半个夕阳。它走得很平缓，很稳当。电话线十八匝弯道，一匝又一匝，崎岖而陡峭，好似泰山的九曲十八盘。它只是一个姿势，将整个身子紧紧贴着线圈，孓然而前。线圈有好几匝是吊在半空的，那是两张桌子之间的空当，距离地面一米有余。好几次，我都替瓢虫悬着一颗心，害怕它稍微一走神，就会从空中匝道上坠落。一米多的空谷，对于一只小小的瓢虫，简直就是万丈深渊。
可是，那只瓢虫根本不理会，它的旁边还有一个人，一个一门心思盯着它的闲人，为它悬着一颗心的闲人。它似乎非常痴迷于自己的行走，平缓而稳当地孓然而前，像行走于地平线上的半个夕阳，绚烂的色彩，把那盘曲的路线，也映照得像一根飘逸的彩带。
脑畔一直陪伴着一个词，清欢。苏轼词曰：“蓼茸蒿笋试春盘，人生有味是清欢。”苏子的清欢，是清淡的欢愉，是菜根野草中咀嚼出的幽芳。而我的清欢，却是在这样一个黄昏，与一只瓢虫同在。它兀自行走，我面对它，读一幕处险不惊，听一曲如歌的行板。
我不知道那只小小的瓢虫，它从何处来，想朝何处去。也许，它原本要去约会，原本要去朝圣，原本要去上班，但它忽然遇到了电话机上那一匝又一匝的线圈，它得从那些线圈上经过。于是，它义无反顾地爬将上去，完成那样一段崎岖而险绝的路。它走得那般沉稳，安闲，如履平川，如步闲庭。
其实，此刻的我，多么像一只刚刚走完一匝又一匝线圈的瓢虫啊。三个多月之前，我为自己预设了一条必须行走的路。那路，并无崎岖险绝。它只是一条穿越严冬的路。多霾的天气，常常局限了我的目距。我甚至看不到一百米之外的路况，看不到我的同道们在下一个路口为我点燃的篝火，为我备下的粮食。寒风吹彻了夜晚，也吹彻我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块骨头，每一根血管。我那么惶惶然，走得趔趄而局促。
眼前这只小小的瓢虫，令我的内心涨满惭愧的暗潮。
谁说，“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谙此，即是第一流人物。”我未曾得见第一流人物，却得见第一流小虫，一只驮着半个夕阳般的酮体安闲独行的小生灵。
于很多的人生节点，生出一份欢喜之心，是很自然的事情。欢喜，亦是心灵再次出发所必经的仪式。回眸所来向，何处见白云，所有的，是一行趔趄而局促的脚印。毕竟，我完成了那段预设的行程。我该当心生欢喜。
所幸，有一只瓢虫刚好经过我的欢喜。它以自己心无旁骛的行走步态，带走我积聚已久的惶惶，带走我莫名的落寞和痛感，带走我骨髓中难以驱散的寒凉。
人生有味是清欢。这淡淡的欢愉，只在一个人自由打理的光阴，目送圆圆的夕阳，红彤彤跳跃到另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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