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哥_经典散文_.

                                                               
    我爸爸和妈妈生孩子很有规律,每个孩子之间都相差三岁。我在家排行老五,我四哥比我大三岁。我四哥是个怎样的人呢?这些年我一直说不清楚。今天夜里突然梦着他了。醒了后再也睡不着了,满脑子都是我四哥的影子。于是拧亮台灯,开始写今天的博客。写什么呢,就写四哥的事情吧。
    确切地说,我童年时期比较恨四哥。上学的时候,都是他领着我。我从小就喜欢跟女孩子玩,可在我们那个山村学校,男生和女生是不能说话的。只有我是个例外,我敢和女孩子说话,并能表现得很坦然,丝毫没有感到害羞的意思。我四哥为此大为光火,认为我的行为给他丢了脸。他经常盯梢并及时警告我,不要和女孩子来往。我那时候最希望的是四哥赶紧不念书了,只有他离开学校,才会有我的自由。有四哥在,我只能偷偷地和女孩子说话。
    我四哥后来真不念书了,不是我家里不叫他念。是他的学习成绩实在很差,跟不上,觉得念书没有意思。我几次看见我四哥因为回答不上问题,被老师撵到操场上罚站。我们班上体育课,从四哥的面前跑步。经过我四哥站的位置,我就向我的同学介绍我四哥。学习没有兴趣,我四哥才萌生了退学的念头。我心里窃笑,表面上装得不露声色。我爸爸很生气,跟我四哥说,不念书就去干活修地球。我四哥真的就去干活了,他第二天在我家梨树园挖了一整天的梨树坑。我爸爸去看了,回来就笑了。我四哥的活计好,挖的梨树坑特别标准。看来这孩子就是干活的命,不念书就不念书吧,我爸爸跟我妈妈这样说。于是,我四哥就正式光荣地辍学了。
    那天是我欢欣鼓舞的一天。
    不过,现在想来,没有了四哥的阻挠,还是有些后悔的。因为我的天真,后来很快在班级里遭到了很多同学的耻笑。开始是几个同学,后来大家一起笑我,并骂我流氓。后来发展到谁跟我说话了,谁就遭到了侮辱。这在我童年时期埋下了很深的坏印象,破坏了我心中很多美好和完美的东西。我在小学阶段,特别喜欢班里的学习委员。连作业本都喜欢跟她放在一起。可是,有一次,为了证明她自己的清白。她也像其它女生一样,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我是流氓。我这个人,其实是很记仇的。别人对我的好,会陪伴我一生,而对我的不好,我也会记得很深。我知道这样不好,可总是无法改变自己。
    长大以后,到了谈恋爱的年龄,那个学习委员竟然一直在心里喜欢我。可我却找不到对她的好感。包括整个小学阶段的同学,我竟然是那样深深的憎恶他们。学习委员对我真的太好了,我那时候自行车三天两头就坏,她就早上在路上早早地等我。然后叫我骑她的自行车戴着她。本来她的个子比较矮,可她坚持坐在我的后桌。我缺笔的时候,她就把自己的笔给我。我想看书的时候,她就回家跟她的哥哥给我借书。我后来还是辜负了她。前些日子,我在儿子的学校门口看见了她,还是那样娇小,用自行车戴着她的女儿。原来她的女儿跟我儿子都是四年级,只是不同班。我很感慨,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的情况。她老公是水暖工,她租房的地点离我租房的地点不远。她在家照顾孩子,问我干什么呢。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说我是作家,她会相信吗?那一刻,我在想,假如我听了四哥的警告,就不会受到那么深的伤害,假如我受不到那么深的伤害,有可能就会爱上她的。
    四哥不念书了,因为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他还是要折磨我的。暑假的时候,他就跟我爸爸妈妈申请,要带我到山上打柴禾。我爸爸妈妈马上批准,灾难就降临在我头上了。那时候,我四哥是我们家的劳动模范,我爸爸号召全家向我四哥学习,尤其是懒惰的我,更应该接受我四哥的改造。那段时间,我四哥经常揍我,通常是上午一顿,下午一顿。四哥对活计亲,我不行,没有耐性。最多打三个柴禾肯定不愿意干了。我四哥就指责我,我就对付。我从小嘴皮子就利索,四哥根本说不过我。后来,他就省略了指责,直接动用暴力教训我。
    我四哥打我,丝毫不留情。不讲究骨肉亲情,真打。我那段时间被揍得习惯了,哪天不挨揍自己都觉得少点啥事。我四哥揍完我,他接着干活。我就坐在山坡上骂他。很多乡亲都听习惯了,没有人拉架,对以强凌弱熟视无睹。
    山上的马蜂比较多,我一遇到马蜂,双手捂着脑袋,狂窜半里地。我四哥不那样,他骂我借机偷懒。他采取的方法通常是就地卧倒。那天,打完我,他就遭遇了马蜂。他卧倒的时候竟然卧倒在马蜂窝上了。四哥一次性被蛰了九针,疼得嗷嗷叫。我在山坡上开心得不得了,都看傻了,从没那么解气过。我四哥竟然恬不知耻地喊我救命,我心想,刚才你还骑着我揍呢。我为了表现大度,喊他赶紧骨碌。我四哥听了我的话,顺着山坡骨碌。我当然不会出什么好主意,我知道山坡下是水坑。我眼睁睁地看着我四哥一直掉进水坑里……
   我四哥被蛰得眼睛和脸都肿了,第二天竟然还逞强去打柴。我趁他视线不开阔偷懒,他竟然还能看见我。没治了,上午揍我的时候,他眼睛都那样了,还能准确地把拳头打在我身上……
    我四哥后来说媳妇的时候,一点也没有了羞涩。四嫂长得漂亮,在乡村剧团唱过戏。我四哥这个家伙,使劲献殷勤。我家那阵穷,我四哥要到四嫂家落户,也就是上门女婿。我四嫂在那家是养父,跟老头不和。我四哥的婚事遭到阻挠,我四嫂喝了农药。我四哥跑医院伺候我四嫂,用实际行动彻底感动了我四嫂。出院后,这俩家伙背弃了原来上门女婿的许诺,逃跑了,还在外面同居了,给我领回来一个小侄女。我们家马上紧张起来,我妈妈愁得不行,我安慰我妈妈,说我四哥不嫁,以后我嫁。谁想到,这话我妈妈真上心了,后来真把我给嫁了。我抵赖不了,只好做了上门女婿。
    我四哥那阵的日子过得很不容易。他手巧,肯干,一直在都市流浪打拼。我不记得了,我的四哥是从什么时候不再打我了。那年,看他赶着驴车,拉着几个柴禾离家去过日子的情景,我永远也忘不了。四哥才二十几岁啊,已经被生活造得很疲惫的样子了。我来不及细想,因为很快我也像我的四哥那样,懵懂之中开始了艰辛的生活。
    我们哥几个,过日子都是那样不容易。我辍学结婚,日子更加艰难。那几年,我和四哥都流落在朝阳街头卖菜。我四哥在南街胜利桥,我在老北街。我去我四哥租的房子,他给我炖酸菜吃,里面放两个鸡架,很香的。四哥每次都嘱咐我好好过日子,竟然像极了老人的叮嘱。我媳妇那阵和我四嫂关系不怎么好,她们不来往,叫我们兄弟很难做的。
    我在北街卖了四年菜,没有挣到钱。回家在岳父家又无法落脚,没有本事,家庭关系处得很糟糕,那几年,经常闹矛盾,我岳父一家给我过堂是常事。我的精神濒临崩溃,我自己的理想无法实现,得不到家庭的理解,心里着急,日子拮倨,与小姨子们的关系很紧张。有几年,我几乎丧失了对生活的信心。推着倒骑驴走在街头上,被城管骂的滋味真的不好受。没有摊位,只能推着倒骑驴去卖菜,都是人,谁愿意被骂?岳母看我窝在家里,也着急,不断给我施加压力,小姨子小,骂的话却很难听,说我在家吃白食。我的自尊心那时候遭受了沉重的打击。回我老家,根本不敢跟我妈妈说我的事情,我妈妈得了病,明白一阵,糊涂一阵,明白的时候说我们老五苦啊,糊涂的时候说我们老五难啊。
    有几次,从老家出来,走在老爷岭上,我放声大哭。天地之大,怎么没有实现自己理想和追求的机会啊。那个时候,唯一能够倾诉的只有四哥。去四哥的家里,四哥会开导我,日子会好起来的。他不也在难的时候过来了吗?1997年末,我离开了老北街,去盘锦打工。因为是力工,挣钱少。我是村里第一个出去的,最后一个回来的民工。这样还不行,在家里呆着容易闹矛盾,就利用过年那阵去城里接着卖菜。我跟四哥住在一起,四嫂那时候回家盖上了房子。
    那个小屋现在已经扒了,与朝阳市博物馆挨着。简陋低矮,破旧不堪。我和四哥收摊回去,四哥做饭。用的是菜筐篓子烧火。煤不多,炉子也不好烧,冒满屋子烟,敞开屋子还冷。炕头不能睡,剩下的菜放在地下不行,会冻的。我们不喝酒,也不抽烟。煮挂面,就辣酱。屋子里到后半夜真冷啊,冻脑袋。有一天我被冻醒了,发现我四哥把他的破军大衣给我压上了。我哽咽了,那晚上,我瞪眼看房顶,没有睡意……
    后来,我又经历了很多生活的变故,每次遭受打击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四哥给我压的那件军大衣,沉重,温暖,叫我一辈子都不能忘记。四哥始终在劝我好好过日子,认为我搞写作没有任何可取之处,但他心疼我,不愿意看我憋屈的活着。
    我还是没有听从四哥的劝阻,这么多年,在风雨里打拼,始终不放下手里的笔。放着好钱不挣,我竟然去参加辽宁省文学院的学习了,前些日子听一个朋友讲,在我决定去学习的时候,我的一个很要好的文学朋友,背着我跟别人说:叫他折腾去吧,还想用文学改变命运,做梦去吧。我好久无语,真的很伤心,他怎么能这样说啊,为什么当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啊,人心真的很难琢磨。在文人相轻的圈子里,我感到很憎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不可靠。人心的微妙是我不能应对的,就如我在小学时候喜欢女孩子的天真,就如我在岳父家里最初不知所措的生活,只有四哥,我的一奶同胞的四哥,他能谅解我的错误,他能真心地疼我。
    可我还是没有听从他的劝阻,继续着我自己的追寻。
    2003年,我的生活再次陷入困顿。从文学院回来,没有收入,妻子得了病,工作安排不了,想找个看大门的活都找不着。与岳父一家的矛盾再次出现。我已经听见亲戚在传,关于岳父岳母怪我不栽树治山的传闻,一切又回到了零起跑线上,都是我不听四哥劝阻的后果……
    2003年,非典期间,我和我的四哥结伴到盘锦兴隆台打工了。两个月的时间,我和四哥在一个工地上干活。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叫我透支的不只是体力,还有对生活的信任对自己的质疑。房子的举架高,没有机械,打混凝土靠人工扬。四个人,两个人一组,四哥主动跟我一组。他经常说,老五,你歇会,我扬。我怎么能叫我的四哥干我的活,我使劲,我使劲……
    下班的时候,我和四哥出去走走。面对着水田里的稻苗,我们促心交谈。我们也是那些稻苗啊,普通,站成一排,是手足情谊。四哥还是不善言谈,他只默默听我在倾诉。那时候,心中的苦能说的只有四哥,只有一片稻田。后来,我在网上的网名叫稻花村和辽西稻花,是因为在我的心里永远生长着一片碧绿的稻子……
    建筑队的伙食很差。一天晚上,我带四哥出去。想去小吃部吃饭,我四哥急了,说都蒸了饭盒了。四哥转身往回走,我气得不行。说四哥,你不吃拉倒,我照样把你的饭菜点下,照样花钱。四哥站住了,跟我不情愿地进了小吃部。这是四哥第一次这么听我的话……
    我点了两个菜,要了啤酒,四哥不喝,我喝了很多。四哥看我真生气了,也喝了。我说四哥,你那么苦着自己干什么?四哥沉默很久,说:老五,你是不知道,我还有三千块钱的高利贷呢。我惊讶了,四哥告诉我,盖房子的时候贷的,利息很高。是我姑姑帮助贷来的,四嫂刚强,不想叫别人知道盖房子钱不够。这几年紧,日子过得紧巴,一直没还上人家呢。
    我说四哥,你咋不说呢,咱大家想办法。四哥说,你千万别跟你四嫂说,咱哥们日子过得都难,自己顾不了自己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说四哥,不难,有啥难的。服务员,再给我拿啤酒,点个菜。四哥拦不住我,看我折腾。我说四哥,你别着急,该吃就吃,该喝就喝,钱的事情我记着,我想办法。还有,四哥,我想说个事。你帮我拿拿主意。明天,我想不干了,你一个人在这干吧。我回去写作了,我想了我还得为自己活着。我四哥隔桌子看着我,这回,他没有反对我,看我半天只说了一个字:中。
    离开盘锦兴隆台那天下着雨,我没叫四哥送我。车到锦州外环松坡路的时候出了车祸,差点出了大事。我在心里想,只要叫我活着回朝阳,就不会叫四哥失望,就一定要折腾出点样子来。
    我的第一笔稿费是四千。当时拿着这笔救命钱,我心里百感交集。我和妻子都失眠了,商量这笔巨款该怎么花。我说了四哥的高利贷,我妻子略有异意。原因是我四小姨子家要扣塑料大棚,没有钱买草帘子呢。还有,房租是上打租,也该交了。我为难了,去找姑姑商量。我姑姑答应帮助我四哥掏一半钱,剩下那一千五百块钱,我借给四哥了。就这样,四哥的高利贷被我和姑姑还上了。我四小姨子也拿去一千五,我和我妻子心里都平衡了。
    我的稿费没有了,想想四哥,那个苦巴苦业为生活奔波的四哥,我失眠了。
    2005年6月28日,我的生活再次回到零起点。家里的积蓄不多,工作没有着落,孩子的学习需要提高,越来越能折腾的我,竟然第二次进军都市,在郊区租房去住了。我四哥知道信后,给我还回来一千块钱,我不要,说我自己出去挣。我四哥不同意,说不能帮我也就罢了,不能这样拆我,剩下的五百过年再还我。
    2006年新年,我四哥没有还上我那五百块钱。他自己做干豆腐,给我捎来几斤,是他特意加薄给我做的。我回家,孩子不穿的衣服,都拿回去给四哥的孩子穿。四哥的儿子冬冬穿的很多衣服都是我们家孩子穿剩下的。过年回家,我去找四哥聊天。四哥先说五百块钱,说手里有,可想开春收拾房子,外皮该抹了。我打断他说不着急,你看着办。
    2006年的前半年,我频繁去北京。4月,我的第一个胶片电影进入后期制作。我去了剪辑室看片,突然电话响了。我看号码是老家的,挂断了。如果是老家的电话,我总是要挂断打回去。接电话的是四哥,四哥说老五,我是你四哥。我说我在北京。四哥说上北京干啥去了?我说拍摄电影。四哥说那我挂了,长途很贵的。我说别啊,你说什么事吧。我知道四哥找我肯定有事。四哥说,抹外皮粘瓷砖钱花冒了,你手头紧吗?我说,你要多少?四哥说,五百八百都行,给我倒个网。我说,够吗?四哥说,一千最好。我说,那就一千,你张罗吧,叫我媳妇给你送去。四哥连谢也没说,挂了。我知道老实的四哥不会说谢谢两个字。
    我马上安排了媳妇去给四哥送钱。我媳妇嘀咕,我就纳闷了,你四哥小时候揍你那么多回,你咋就不记仇呢。你这个人是贱皮子,谁收拾你你对谁好。像大款似的,回回装大方。
我笑,不语。一脉稻花的芳香溢满胸怀,醉了暖了的是我的心房……
    从外地回来,我有时候坐虎跃快客,有时候坐普通客车,不论坐哪种车,都要从我的老家路过。那地方叫老爷岭,老爷岭下面有个村庄,我在那里生活了二十三年,我在那里被我四哥揍过多次。可我魂牵梦绕还是那块土地……
    假如,你有一天走朝锦线,就可以看到我四哥家,在路边上,新粘白色瓷砖那家就是。我四哥这个人实在,不怎么说话,现在经常揍他不听话的儿子,见人就会笑一下,极不自然的。我四哥是世界上很幸福的男人,我四嫂尽管造得不像样子了,可还是牢牢占据着我老家村里女人最漂亮排行榜的首位,我四嫂给我四哥生一个丫头一个小子,尤其是这个小子,在外不吃屈,跟我们老李家人各个老实巴交的个性不一样。算是引进了优良品种,要不也是基因突变。
    对了,刚才我做的梦主要内容是,我在跟女网友聊天,我四哥知道了,把我按倒一顿胖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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