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的体验(第一章)(2)

  这时,一位让人觉得有些味道蹊跷的女子,涉过玻璃窗深处昏暗的湖水,向鸟的身旁逼近。这是一位肩幅宽阔的女人,在玻璃窗里她的脸部从鸟的头顶映出,个头有这么高。鸟感到身后有怪物袭来,他不由得摆开架势,同时回头张望。女人在鸟的近前停住,以一种调查研究似的严肃表情,屡次三番地打量着鸟;神情紧张的鸟也回望这女人。一瞬间,鸟发现,女人眼里流动的是无动于衷的忧伤。女人并不清楚鸟究竟属于何种性质的人,并且不管怎么说,在尚未寻觅到两者之间利害关系的纽带的当儿,女人已无意中发现,鸟不是与那纽带相称的对象。这时,鸟也看出了女人被浓密卷曲茂密的头发包裹的、犹如受胎告知图里的天使似的脸部,颇有些异常;特别是看到他的上嘴唇上残留的几根硬髭,穿过惊人浓厚的粉脂,脱颖而出,鸟浑身陡地一震。

  “啊!”高大女人忍耐不住自己轻率的失败,用豁达的年轻男子的声音打招呼。那感觉不坏。

  “啊!”鸟急忙微笑,用多少有些嘶哑的声音大声地回应。男娼的高跟鞋来了个原地半回转,鸟目送他心情舒畅地转踵远去,然后,自己踏上相反的方向。鸟穿过狭窄的小巷,小心翼翼地越过电车穿行的柏油路。鸟时时激烈痉挛般神经过敏式的谨慎,让人想起胆怯的小鸟。“鸟”这个绰号对他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鸟想,刚才那家伙,看到我顾影自怜,又像在等待着谁,一准把我当作性倒错者了。这是有损我名誉的误解!但看到转首回顾的他,男娼立刻意识到自己看错了人,这便是为他恢复了名誉。因此,现在鸟只是不无快乐地体味一种滑稽感。“啊”的一声,不正是那一时候最合适的招呼么?那家伙肯定是个相当有理性的人。鸟突然对那个扮成女人的年轻男子生发出了一种友情。今天晚上,这个年轻人能够顺利地发现性倒错者,并勾引成功吗?也许我应该鼓起勇气跟着他去吧?如果我跟那男娼走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奇怪角落会怎么样呢?鸟这样想象着:横过柏油马路,走进一条小酒店快餐店鳞次栉比的繁华街。大概我会和他像兄弟一样赤裸地躺在一起,亲切地交谈吧?我之所以也要赤身***,是为了把他从憋闷的情绪里救出来。要提起妻子正临产的事吧?还有,也要说说我很早以前就计划的非洲之行,以及旅行后出版一册冒险记“非洲的天空”这一梦想的梦想吧?随后,也许还该和他聊聊,一旦妻子生产,我被关闭到家庭的牢笼里(事实上自结婚以来,我就置身在牢笼里了,但笼盖还开着。不过,生下来的孩子将把笼盖严丝合缝地盖上),我独自一人的非洲之旅就彻底告吹。那个男子肯定会细心收拾那些威胁我健康的神经病的种子,给予充分理解。为什么如此深信不疑?我想,这位努力忠实表现自己扭曲的心灵、以至于女装打扮上街寻找性倒错同伴的青年是属于这样的一类:对于深深植根于无意识底层的不安与恐怖感,他肯定具有感应敏锐的眼睛、耳朵和心灵。

  明天一早,也许那家伙和我会一边听着广播新闻,一边相互映对着剃胡须,共用一个肥皂膏瓶。那家伙虽然年纪尚轻,胡须似乎倒很浓密。想到这里,鸟切断了自己一味凭空幻想的锁链,微微笑了起来,即使和那家伙一起过夜不大可能,总该喊他一起喝一杯吧。一条轩檐整洁小酒店密布的街道上,鸟挤在杂乱的人群里;几个醉汉也在人群里挤着。鸟觉得喉咙很干,即使独自一人,也想喝一杯。他灵活敏捷地转动瘦长的脖子,在街道两侧的酒店里物色目标。然而事实上,鸟哪一家酒店也不想进。如果他满身酒气走到妻子和新生婴儿身旁,他的岳母会做出怎样反应?不仅是岳母,包括岳父在内,鸟不想让他们再一次看到自己沉湎酒里的模样。已经退休了的岳父,曾是鸟毕业的那所公立大学英文学科的主任教授,现在在一家私立大学担任讲座课程。鸟年纪轻轻就获得预备学校英语教师的职位,与其说是自己运气好,不如说是岳父的恩赐。鸟对岳父既敬又畏。他是鸟面前一个巨大的存在,鸟不想使他再度失望。

  鸟是二十五岁那年五月结的婚,那年夏天,整整四周时间,他连续不断地嗜饮威士忌。突然间,他漂流在酒精的海洋里;他是烂醉如泥的鲁宾逊。鸟放弃了一个研究生全部应尽的义务,打工、学习等等统统置之脑后。夜晚自不必说,甚至大白天里,也蹲在与厨房连在一起的昏暗卧室里,一边听录音机,一边嗜饮不止。而今回首往事,鸟觉得自己当时除了听音乐,便沉醉不醒,几乎形同死人。四周以后,他从持续了七百个小时的苦涩的酒醉里苏醒,看到了一个战后都市废墟般荒芜、凄惨地醒来的自己。作为略有一丝复活希望的精神无力自理者,鸟需要重新开拓心灵的旷野,这自不待言,他还必须重新开拓外部环境的旷野。

继续阅读

公众号:pcren_cn(长按复制)

匿名

发表评论

匿名网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