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若峰林_经典散文_.

                                                                    梦若峰林

       在一个阴晴恍惚的春日里,和一帮把谬斯奉为神祉的人登山、赏景、饮酒、聊天,回想起来,怎么都像是于这平凡俗世里做的一场梦。
      说它像梦,也是有物质的背景的。当我们驱车登上峰林峡,大雾已经模糊了天空和大地之间的界限。同样模糊了高与低,山与水,甚至山与空气之间的界限。我们在小路上攀爬,会无意中碰到一座山从空气里渗了出来,就在我们仰头的不远处。而远处,雾气仍然不断地从群山中渗出来,又包裹住群山。就像一幅幅水墨山水。以往,我是在画外赏画,而那一刻,我成了画中人。一片片水墨从宣纸上渗出来,在一大片白中,找到了自己的黑。而我,在这若隐若现的墨色中看到了自己也只是一点黑。面对这墨色洇染的群山,我不可能再是置之度外的人。唯一能提醒我的,是与几位老师谈山水画,谈我近来对它的学习、鉴赏、品评。身在画中,能真正谈的,也许只是画了。这就好比是痴人说梦,也许只有痴人才会相信梦的真,于是所言也就不虚了。但我们一路所言仍有虚的地方。立在峰顶,或行在峰顶,两旁的雾气遮盖住了尘世的一切。有人便说,像是行走在天宫,或是通往天宫的路上。神话于我们而言是虚的,我们内在的理性很容易将其勘破,而不会把自己想象为一个天神;但那一刻,我们仍有些恍惚:大雾遮盖了一切有形的物体,也许就像是老子所言的大象无形;遮盖住了一切美与不美的物体,也许就像是佛家所言,一切皆为幻象,万物皆空。因为这一场遮挡住一切的雾,我们什么都看不见,却看见了两种哲学的境界。也许并不是因为我们善思,而是自然与哲学的隐密关联。老子说“道法自然”,大概道出了其中的一些真谛。
       然而我们还是从高山之巅,云雾之巅,又堕回到了现实的有形境界。循着一位诗人回声的提醒,我们从一条山路走向另一条山路。路尽头,雾气尽失,山与水在湿润的气息中呈现出自己的色泽与形态。佛家所言三重境界中的“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也在我们的意识里呈现了出来;山以其最自然的形状与颜色将我脑中关于山水画的记忆打败,我无法用任何一幅画形容这真实的山水。所有记忆中的山水画都还只是停留在“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境界。而在这第三重境界里,大自然彰显出的美,彰显出的自己,要比我认识到的多了太多。所以我目不转睛地看,仍然看不到它的全部。那一刻,我作为一个人,与这大自然对峙,对话,只能是有限与无限的对峙,我领悟的有限与大自然美的无限,我驻足停留时间的有限,与大自然存在的无限……的确,我在似乎有所领悟却还没有领悟透彻之时,便离开了。重新汇入人群,有人说挂在树上的细小雨滴多么美,我说雨滴落在树枝山石上的细小声音多么美;诗人老杨问什么是燃烧的雪,我指着开在崖上的绚烂桃花说,桃花就是燃烧的雪。而晓思一路上都在开着玩笑,讲述他在山上的往事,讲述喝了一瓶酒的他怎样在一瞬间酒醒,讲述诗人郜希贤说自己不怕狼,却被一只猫吓了一跳;似乎所有人都在笑,或者都在沉醉,大雾此刻掩盖了世俗世界,也遮盖住了世俗世界所带来的烦恼。我们可以借这山,借这雾,借这诗而成仙。
       吃过晚饭,我们在大雾中抵达品月山庄。得知能在这里住一晚时我就开始兴奋。这似乎意味着我们今夜不需下凡,只在这云上雾上或醒转或沉醉,或欢呼笑骂或沉沉睡去。
       既已在云雾之巅,就不可能只是简单地睡去。终于,诗人杨光黎在屋外吹响了竹笛,我们从一个个蜂巢里拱出,像一窝蜂似地去簇拥笛声。而我的嗅觉也像一只蜂一样停留在雪雾洗过的山野桃花上,采着它超越世俗的淡淡清香。是花的味道,是雾的味道,还是这山野的味道?也许是这三者奇妙的混合。而保成老师则在这空谷笛声中翩翩起武了,打着他说“不会练”却又行云流水的太极拳,我则只能拿刚学的几招凑热闹;有人去品茶,有人讲着公文写作对于文学创作的伤害,有人在这山野春夜忘记了城市的繁华与喧闹。诗人郜希贤说,自打离开农村,在城市里几十年的生活就像是在做着一场梦;品茶时,他羡慕着给我们泡茶的主人过上了他梦寐以求的生活。所有人都端起了茶,似乎都沉醉其中,但似乎又知道,希贤老师也应该知道,说完这番话,我们最终还得乖乖地下山,像齿轮一样投入生活似乎永不停息的运转中。在这其间,我转身看到了墙上挂着的书法。颇具意味和神采的行楷,写的却是我未曾读过的唐伯虎的三首律诗,与他的桃花诗的洒脱放荡相比,这三首诗美得忧伤刻骨。在这似乎远离俗世的山中的一室,我没有遇见那个狂放不羁的书画天才,却遇到了一个郁郁不得志的落魄书生。也许诗人的狂放只是表演给世人看的,真正能与他心有戚戚的只有这山间明月,花开花落。练习书法多年却又停笔从诗的杨老师也一同来欣赏,欣赏书法优美的外壳,也欣赏它所包裹的心境的残缺。其实这就坐参茶的人中,应该都曾有过自己的失落,却又都在这一刻品茗到了茶香。
       茶饮散去之后,几个人又在小屋里喝起了酒。这一夜注定是要一醉再醉的。晓思谈论着一个拓片做得最好的人,拓了许多次都拓不下来的碑刻,那是一方书法珍品。杨老师说是那个拓碑的人气场或者涵养不够;保成老师则身在曹营心在汉,在酒桌旁进入梦乡;我则惦记着向同住一室的呼老师请教生活中的困惑,希望他能用易经帮我解答。到得房间,呼老师却已呼呼大睡了,也许只有让梦去给我答案。第二天一早醒来,就听到山上有了雾淞的消息,这在春日里并不多见。又听说有人一大早跑到了山顶,看到了雪;有人清早想靠树上的苔藓辨认出方向。早饭匆匆,雾淞已久待我们多时。车到山顶,看到群峰皆白,让人误认为季节逆转了时针,回到了冬天。有文友抗不住山路旋转而呕吐,于是车暂时停下。人们纷纷去拍照,像是与去年冬天的雪补一张合影。穿着红色大衣的四月把雪衬得犹其鲜艳。到了步道,阳光已经刺破云层,把山河笼罩。雾淞开始融化。于是我们眼前的,脚下的山呈现出半山雨雪半山晴的景象。行至青龙洞一处,我伏身进入山洞,发现洞顶如居室的天花板一般平坦。洞中有灯火向深处延展,我走到灯光尽头,与在这里守候的人交谈,得知他们来自武陟万花庄。记忆中那个美丽的传说又浮起。说是传说,却又似乎在它的发生地,找到了佐证。老人说,万花庄一年四季都有人留守在此,从没断过。那一刻,我似乎有些感动,不仅因为这故事的美丽,更因为这村民百姓的虔诚。许多年前,青龙相中了万花庄员外的女儿,就曾扮作人相,与万花庄员外的女儿成亲,后又返回此地,过着永相厮守的生活。这似乎穷尽了人们对于美好爱情的想象。又在许多年前,人们在这里祈雨,每一次都会灵验。那时的雨似乎是庄稼能够丰收的象征,意味着农人对于生活最为美好的愿望。今天,雨的这种象征意味也许已淡,但人们内心中的虔诚却代代留传了下来,这种虔诚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为绵延不断,在世俗生活的冲击中也绵延不断。而来这洞前参拜的城里人,也许是在还自己一个纯净永恒的爱情的梦?也许是,也许这样的爱情对许多人来说都只意味着一个传说。从洞里出来,我已掉队,与更在后边的保成几人相遇,互相道着对于这个传说惊喜的见证,他看到的是一块有着相关记载的明朝的碑刻。我们的声音在空谷之中回荡,似乎是对于这个传说的注释。随后我走下青龙峡谷。在独自一人的小路上,这山,这石,这草,这树,又开始了与我的对话。是与我眼神的对话,也是与我的心境的对话。而我不能将这对话的内容诉诸于文。到达谷底,一切都仿佛静了下来,又净了下来。包括这山色,也包括这鸟声,因为这里流淌的水。我在这一片水潭前停下脚步,看到似乎万古的纯净在穿透我,在倒映我,在洗涤我。我掏出纸笔写诗,把水比喻成翡翠,把我比喻成水中的影子都不能穷尽我此时的沉醉。有游人路过我的身旁,以为我是在作画,其实我在语言中,找不到适合的颜料来画这山。逐着水行走,倚着山静立,一块石头可是我多年前遗落在此?一声鸟叫又提醒我身在何处。一个人与这山对话,让我看到了许多人一起时看不到的东西,也许沉静的它只想与一个人单独交谈。但后来我落后太远,与大部队失散,让我多少有了点慌张。然而前行中却碰上了范红杰与马冬生两位诗人。三个诗人在一起,路自然是走不快的,我之前的慌张转变成了悠然;山却仍是那些山,陈设着永远止境的山水画廊。在这座画廊里,不用问谁是作者,我们内心中的造物会回答;不用问谁是看守它的人,我们内心中的隐者会回答;不用问这画有多高,我们内心中的崇高会回答;不用问这画能保留多久,我们内心中的永恒会回答。还有那溪流中静立的巨石,被水流磨损的巨石,被时间磨损的巨石,被游者的目光磨损的巨石。一个个,一块块,一座座,被我看见,又路过。想起自己在城市里见到的用砖和水泥筑成的有棱有角有弧度的假山假石,它们的棱角和弧度更让我赞叹自然有多么美。在这山、石的静立中,水的颜色也不断变幻,水的形状也不断变幻,我们的脚步也不断变幻。在尽头处与大部队汇合,当我赞美这里的水时,山林又说到了峰林峡的水,他的比喻是“峰林峡的水,美得让人心碎。”这句比喻已经让我心碎了。于是在高高升起的缆车里,我与他共同唱起了陕北的民歌,隔着高空呼应;背后的山随着我们在空间中的上升,更像一幅巨幅画作了。我们似乎可以在这凌空的高处拿起笔墨,但我们面对似乎已经完美的它,又无处下笔。于是这笔墨转换成音符,让群山听见我们的赞美,让它用回音来谦虚地应答我们。而我们高呼的“成仙了”也许还包含着对现代机械的赞美。神话和现代科技在这山谷之中竟然巧妙地相融了;它们之间的介质,当然还是人。
        成仙之路的终点,却是还俗。我们又抵达了世俗世界,买了路边出售的山楂,却让保成老师埋了单;石语甚至为孩子买了一把弩;那数棵千年榔榆让我们又仿到了时间的久远。陪嫁庄的牌坊高高耸立。这是青龙传说中,给员外女儿送亲的村民聚居而成的村落。这个村庄既在传说中,也在我们的现实世界里;就像我们的这一次游走,既在梦中,又在现实世界。
       归途中,晴好的峰林峡向我们展示了它绝美的峰峦,峡谷中的水也似乎倒映了太多的惊鸿一瞥。但我们已经不能再与它们亲近,就像一个梦,往往没等做完,就已经醒来。
       是的,车开回到城市里,我们一个一个挥手告别。也许有的人仍能如在山野般自由不羁,但更多的人,当然也包括我,却只得投入生活巨大的运转中,做一只小小的齿轮。对如一只小小的齿轮的我们来说,这次出游就真得像是一个美梦了。但是,也许在那自由不羁,自然率性的梦中,我们才真正醒着,而在那齿轮般运转的生活中,我们才是在做着一个久久不醒的梦。
       庄子说,究竟是我梦见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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