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草木中寻找亲人
詹文格
1
对于出生在乡村的孩子来说,泥土就是床铺,草木就像亲人。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我相信世间所有的草都是气息相通的。我的祖先就是草民,在草里生,草里死,在草根下刨食,在尘埃里微笑,在黄土下安息。无论草枯草荣,草的颜色就是人的颜色,那干草一样的肌肤,沟壑纵横的脸庞,就像留香千年的草木,成为世间最美的风景。
逐草而居,伴草而生,草向天际线下延伸,那是草本的世界,更是草本的王国。草是动物的至爱,从食草的兔子,到高飞的鸟雀,钻洞的老鼠,它们都是草的子民,在草中觅食,在草中取暖,在草中安睡。野草低语,默不作声,它们是覆盖大地的毛发。
那个时候的山民,日子过得潦草,草可以登堂入室,上至遮风挡雨的屋顶,下至劳作出工的草鞋,全都离不开草。床上铺的是稻草,灶膛烧的是柴草,系在腰间的是草绳,戴在头顶的是草帽,这就是草民生活的写照。先人们与草为伴,高挽裤腿,匍伏腰身,在汗水的折光里,参悟草木的禅意。垦荒耕作,栽培五谷,放牧六畜,他们以一株野草的姿态,张扬生命的奇迹,在贫瘠的山野,繁茂成一片长青的森林!
2
草根顺着地表一路纵横,草叶在风雨中吐绿,草籽在风沙里翻飞,那是子孙繁衍的经脉。纤弱的草茎,挤出苦涩的汁液,养育了瘦骨嶙峋的先人。人在草木间,那不仅是一个“茶”字的谜底,而是人生终极的指向,也是天地万物在重生与轮回。
在我的亲人中,祖父是我认识的第一株草,那是一株神奇的药草,与大山的颜色一样,年年吐绿,岁岁变黄。黄了又绿,绿了又黄,春秋轮回,不知不觉,他就垂垂老矣,进入暮年。
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祖父摔倒在采药的路上,从此再没能起来。他像一片枯黄的叶子,在风里轻轻转了个身,然后飘落在铺满薄霜的草丛。祖父最后的姿势是脸朝泥土,背向青天,右手紧握药锄,左手攥着一株野生的当归。药中之王的当归,成为祖父最后的药引,成为当归何去的天音。
祖父是一名无师自通的牛郎中,虽然他一字不识,看不懂《神农本草》,也不知《本草纲目》,他却能将百余种常用中草药的药理药性倒背如流。挖采药草是祖父一生的要务,每年从初春开始,至寒冬结束,他攀行在云雾缭绕的山顶,被各种药草召唤。从上山挖采,到清洗切片,再到炮制晾晒,每一道工序都做得一丝不苟。采集天地灵气的药草,在祖父手中完成了化腐朽为神奇的过程。
祖父的双脚踏遍了湘鄂赣三省交界的山山水水,每一座峰峦褶皱,每一条山间小径,他都像自己的掌纹一般熟悉。祖父的一生从未有过停顿,一直在田野间劳作,在山野中奔波,他一生极少生病卧床,更没有留医住院,他用硬朗的身板验证了生命在于运动的道理。平时有个伤风脑痛,感冒畏寒,只要走进田间,累出一身大汗,回家喝一茶缸开水,病毒排出,又是一身轻松。八旬高龄的祖父,身体一直健朗,他的倒下就像戛然而止的音符,成为意外画上的句号。
3
祖父突然离世,整个村庄悲伤泛滥,他的葬礼异常隆重,四邻八乡的村民自发赶来,目送祖父最后一程。祖父是家畜的守护神,他救治过难以计数的牲口,避免了农户不该有的损失。
祖父一脸安详,就像熟睡的老人。但毕竟这是一次长眠不醒的熟睡,生离死别的过程,撞击着亲情的心扉,当入殓封棺时,我们所有的子孙全都号啕痛哭。
叔叔拿起那把药锄,想让祖父随身带去,他说只有手握药锄,祖父才会安心踏实。可出人意料的是,哀泣不已的姑姑却像受惊的母鹿,蹦跳而起,一把夺下药锄。她说:老父辛劳了一生,最后连命也丢失在采药的路上,现在老人家到另一个世界中去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他攀爬在奇峰险涧,悬崖峭壁之间了。
祖父离开我们而去,属于他的那个院落依旧飘散着药草的气味,洗晒装好的葛根、荆介、茵陈、金银花、夏枯草、车前草、鱼腥草、落石藤、葎草、贯众、威灵仙、海金沙分门别类。这些气味各异的药草,生长在深山老林的时候,它们是一株不为人知的草,草死了,它的魂魄变成了药,药是还魂草,它并非生长在童话的世界里,而是存活在俗世的尘埃中。
祖父一生与药草结缘深厚,他在世时对中草药情有独钟,而对西药却极力抵触。祖父尝试过西药的厉害,他认为西药是一匹难以驯服的烈马。有一种兽用的广普驱虫药,叫敌百虫,这种驱虫药效果很好,有些狂躁不安,皮毛凌乱,尖嘴猴腮的猪羊,服用了敌百虫后,准会拉出了大大小小虫儿。这些寄生虫驱除之后,动物立刻安静起来,而且变得皮毛光滑,膘肥体壮。
祖父认为这么好的药,自己何不试试?由于不能识字,看不懂包装上的说明,只是按常理推测,动物能服用,人应该同样可以服用。一天晚上,准备歇息的祖父悄悄服下了几粒药片,结果没到半夜就毒性发作,痛得在床上打滚。亲人们火速将他送往医院,洗胃灌肠,输液服药忙活了一夜,方才得到缓解。后经医生诊断,当时造成了肠道梗阻,差一点丧命。从那往后,每当提起西药,祖父就会谈之色变,唯恐避之不及。
4
一天黄昏,我坐在窗前,楼下传来一阵刺耳的噪音,我抻长脖子往下张望,发现草地上两个工人用割草机在割草。看到那些切割得豆腐一样平整的青草,我突然听到体内血脉流动的声音。那一刻,我作出了决定,决定近期回一趟老家。漂流异地多年,还从未有如此强烈的愿望,渴望立刻看到那个垛满禾草的乡村。
乡村已经变了,茅草覆盖的房屋早没了踪影,但记忆里的乡村仍然保留完好,就像草根上那一叶芽尖。草是沉淀在乡村体内的气味,与平坦的水泥村道相比,一条青草覆盖的田埂,更能勾起我乡土的回忆,草是大地之母的睫毛,草是故乡永不褪色的胎记。
草是有根的物种,它的身影离不开故乡。在草的王国里,我认识的第二株草是我的母亲,她是一株艾草,散发着山野特有的清香。艾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种类繁多,分大叶艾,细叶艾,旗艾。艾的嫩叶可食用,老叶可制绒,供针灸用。艾子、艾蒿均能入药。
艾,它不仅是一株草本,它连接了母亲的姓氏。我姐弟六个,对母亲的称呼不是娘,不是妈,而是一个情感独特的字:艾!
当童养媳长大的母亲,虽然没有入学起蒙经历,不能断文识字,但她却一笔一画,学会了书写自己的名字。在那个出工打“正”字的记工本上,留下了母亲为自己书写的三个汉字:艾世莲。那是三个属于母亲的汉字,让她的一生与植物紧密相连,与艾为伴的三个字,成为追随母亲一生的符号。
母亲是一个充满生存智慧的乡村妇女,她的巧手让一个家庭,甚至一个村庄熬过了饥馑的灾荒。三年困难时期,农村饿殍遍野,在一些破旧的屋场前,随处蜷缩着双眼发绿的饥民。母亲出工之余,四处采摘艾叶,绿色的艾果成为果腹的第一道美餐。艾的数量有限,抵不住饥荒者的围歼,母亲只好开始新的寻找。第二道充饥的叫葛粉饼。葛根虽然肥大,但纤维粗糙,不易煮烂,特别是老人和孩子无法咀嚼,加上缺油少盐,即便是切成碎片,下锅爆炒也难以下咽。
母亲看着饿急了的孩子,看到全身水肿,虚弱得迈不开步子的家人,她便想尽办法,试探着用不同的方式采食。
通过反复摸索,终于找到一个可行的方法。先将葛根烘干,碾成粉末,再调入淡盐水,搅拌至糊状,把糊状的葛粉做成圆圆的薄饼,烘烤蒸熟。每天出工带上几块,就着茶水,送入空空荡荡的腹中,那个过程十分享受。很长时间家里人就靠这个作为主食,后来母亲把这个方法传授给了村里的妇女,大家按这个方法操作,重新燃起了炊烟,死气沉沉的村庄才算缓过了一口气。
村里紧靠大山,葛藤漫山遍野,顺着葛藤挖找葛根不是很难,那段日子,男女老少一齐上阵,打响了一场生存的战役。为了活命,悬崖峭壁间爬满了蚂蚁般的乡人。艰难的岁月,村里人勒紧裤带,依靠葛根、艾果熬过来了。尽管村民都在饥荒中残喘,但真正饿死的人并不多。若干年之后,学营养保健专业的外甥回乡,偶然谈起葛根和葛粉时,大伙才知晓其中的奥妙。原来葛粉中富含蛋白质、氨基酸、糖和人体必需的铁、钙、铜、硒等矿物质,有“千年人参”之美誉。经常食用葛根粉,能起到强筋壮骨、通利关节、降血压、美容等功效。
那年中秋节,大伙都为饥荒而愁苦,没有谁为节日的到来而欢喜。母亲邀了几位女伴,进山捡拾苦楮籽,苦楮籽又叫橡子,外形酷似栗子,去壳磨浆可做成豆腐。苦楮豆腐烤干,拌上采摘的鲜桂花,那飘逸的暗香十分诱人。母亲与同伴们在家里弄了几大盆桂花糕,村里每人分到两块。那个中秋,村庄每一个角落仿佛都开满了馥郁的桂花,每一张嘴都咀嚼着桂花的香甜。转眼几十年过去,那批过人一辈子都无法忘却那个香飘四溢的夜晚。咀嚼着满嘴的香味,绝望中的饥民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
饥荒的年月里,在母亲的巧手之下,芳香的植物成为一缕缕果腹的阳光。母亲除了能在草木中创造美食,她还能在枝叶下疗伤。敷草药是母亲家的祖传秘方,从外祖母开始就是远近闻名的草药郎中。无论是头疼脑热,还是疔疮疖毒,虫叮蛇咬,只要一敷草药,立马见效,无近村人屡试不爽。
小时候经常见到母亲从地里急匆匆地回来,爬上后山去扯草药。去的时候一般都是空着手,有时也会带一把茅刀。不一会,一副葱绿色的草药就送到了求助的村民手上。母亲扯的草药大部分用于外敷,只有少量会选用内服。
老家连绵起伏的幕阜山,那就是一座药草的宝库,历代山民经过反复实践摸索,发明了很多疗效甚好的偏方。有一位留学美国的博士,患上急性黄胆型肝炎,住院治疗数月,疗效不佳,后来只好漂洋过海,回国求医。在家乡一边住院疗治,一边喝着母亲采的草药,一个月不到便完全康复。
在我的记忆里,有两副草药是母亲最拿手的,一副是治疔疮的,另一副是治蜈蚣咬伤的。治疔疮的过程是我亲眼所见,治蜈蚣咬伤的过程是我亲身经历。
山间气候潮湿,体弱者遇有瘴气郁积,便会生疮长疖。一般的疮毒除了疼痛之外,对身体不会有太多的危害。但有一种被山里人称为疔头的疮毒,如果长在关键部位,那就是很严重的事了,轻则溃烂不愈,重则危及生命。
村里有一位老婆婆,背部反锁骨下长了一个疔疮,开始老人并不在意,一周之后整个背部红肿,浑身畏寒,疔疮部位更是痛如刀绞,无法忍受。为了便于照料,嫁在外村的女儿把母亲接了过去,请了医生开药打针,可是一番折腾,症状不仅没有减轻,反而疔疮开始溃烂化脓,掀开衣服,发出一种刺鼻的腥臭。
老婆婆的邻居上门探望,得知症状,立即告知婆婆的女儿,让她来我母亲这儿求药。母亲二话没说,放下手中的活儿,上山采了草药,放进嘴中嚼成糊状,然后把草药覆于树叶上,敷在老婆婆的患处。
那天晚上疼痛开始减轻,两日后,母亲再送去一副草药。老婆婆连敷了三次,脓水流尽,疔疮痊愈。
5
有一年秋末,我去帮亲戚家搬房子,在搬一堆瓦片时,突然虎口处一阵刺痛,我把手抬起一看,发现手上咬出两个红色的小孔。当时猜测一定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于是掀开瓦片,一只筷子长的蜈蚣在瓦片的背面赫然出现。蜈蚣虽被我吹成了几段,但我的伤口却开始传来剧痛。我知道蜈蚣是有毒的,咬伤之后不仅局部红肿,还会伴随剧烈疼痛。
我用水清洗了一下伤口,赶回家找母亲。当时刚好母亲外出劳作,等了很久她才回来。她回来的时候,我的手已经肿到了腕关节了,刺心的疼痛让我眼泪直流。母亲立刻上山,很快就嚼好了草药,清凉的草药混合着她的唾液,覆盖着伤口,一会儿疼痛开始减轻。我吃了母亲做的米面,便早早床,第二天醒来,伤口不红不肿了,手指也舒展自如。那刚刚去的疼痛,像夜晚的梦一样,已消失得无了踪影。
母亲一辈子是苦过来的,她从没有过任何享受,干活像男人一样,与父亲一起拉扯六个孩子。砍柴割草,养猪耕地,吃的穿的先想着大人和孩子。她的双手遍布皲裂,指头缠满草梗,圆形的草环像戒指一样,闪着光泽。她尝遍了百草的滋味,她用草叶的汁液,解救了村民的病痛,但她自己却被突降的疾病夺去了生命,弥留之际没有人能把她救回。母亲患的是心肌梗塞,一名医术不精的乡村医生,用药错误,导致病情恶化,1988年冬天,那个清冷的夜晚,我在异乡的货车上心神恍惚,母亲就在那天晚上撒手人寰。事后我才知道,心神不宁一夜,那是母亲在催我回来。
年仅53岁的母亲,就这样隐没在草丛中。母亲短暂的一生,像一株错过季节的野草,在霜雪中过早枯萎。她与祖父的坟茔仅一山之隔,在座向不同的山坡上,亲人日夜注视着山下的祖屋。祖屋的四周有他们栽种的果树和成片的竹林。祖父、母亲还和生前一样,一直守护着故乡,虽在地下,但还是一样能听到春笋冒尖,能看到枇杷挂果,板栗微笑,柿子成熟,大枣变红。
近年来,村民大都外出谋生,或者移居镇上,山间已经林深草密,一片葳蕤。我弯下腰身,在草木中穿行,那些高大的刺蓬,虬曲的青藤,像亲人的手指,拉扯着我的头发,牵动着我的衣襟,我看到了草木中逝去的亲人。
海拔不高的山头,隆起密集的荒冢,新坟挤着老坟。在母亲的坟前,终于见到了一小块空地,这是七月十五亲人祭奠时砍掉了杂草。墓前插着还没燃尽的香烛,旁边还有好几束纸花。我长膝跪地,燃烛烧纸,磕头上香。当弯下腰身的时候,我看到茂盛的野草围护在母亲身旁,那些草木里混生着不少我能认出的药草,有鱼腥草、益母草、苍耳子、金樱子,蒲公英,最后我还发现了一株半枝莲。半枝莲,伴蛇眠,这是母亲曾对我说过的谚语。现在年过不惑了,终于能理解采挖药草的劳累和危险。祖父、母亲,还有许多生活在山村的前辈,他们行走在四季轮回的光阴里,用泥土般的情怀感应大自然的律动,从草木中汲取生命力量。
那天上山,我静坐坟前,面对草木我重获了安静。在寂静的山野我守着一堆荒冢,整整陪了母亲一个下午。直至月亮升起,夜幕降临,我才缓缓站起来,转过身去。下山的路有点陡,脚下显得滑溜,抬起头,夜风扑面,风一吹,满脸冰凉,下到山脚我用摸摸脸,这才发现一脸湿润,不知何时我已泪流满面。
那一夜,月亮清明,我看到漫山遍野的小草镀上了一层银色的清辉。夜色里,我管走到哪总觉得高高低低的草就在我的脚下蔓延,我知道自己从草木中来,终将回到草木中去,草里有我的亲人,想念亲人的时候我只能一次次步入草丛。
光阴逝水,永不回头,现在我是别人的孙子和儿子,所以我不断在草丛里寻找走失的亲人;若干年后,当儿女们长大成人后,生命的替换就会像流淌的河水,一浪推着一浪,每年清明或鬼节,他们将像我一样穿行在荒草萋萋的山野,寻找一座属于我的坟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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