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末梢,蝉鸣犹在耳,我一步步向故土的方向靠近。短暂停留了三天之后,又匆匆地,匆匆地返回原地。
“轰隆……轰隆……轰隆隆……”火车缓慢地启动。缓慢地离开了那个人流稀少的站台,我回头,看到我的亲人,他的眼,开出了一朵潮湿的花。
他,还有我那被笼罩在夕阳下的故乡,就这样被抛在身后。
越来越远的故乡,我与你之间,从来便是如此的匆匆又匆匆……
在我十二岁之前的记忆里,我不知道我的故乡在哪里,我的记忆里全是城市的繁华和拥堵。在我的潜意识里,我一直在找寻故乡的原风景——
春天会有雨花清风相伴;夏天的树枝上会有蝉儿欢鸣,水塘里会有白莲花盛开;到了秋天,枫叶变红,满地的金黄,将一抹浓重的诗意温柔地流泻;冬来时,会有一场纷飞的雪下,雪落在山上坡下,亭台楼阁,如铺琼砌玉,晶莹朗澈,有一种冷艳之美。
年少的我总缠着父亲让他带着我回到故乡,而父亲一直以工作忙没时间,又不放心让我一个人远行作为理由,只是在空闲时,用他那醇厚的好听的男中音为我描述着我和他共同的故乡。我迷醉在父亲的声音里,常常用五颜六色的赞美词串成珠链,献给我那遥远的好想好想去亲近的故乡。
十二岁那年的暑假,我第一次与故乡的风景相拥。
也是如此次一般,在火车的轰隆声中,我踏上了故乡的土地。只是那年,我并不觉得孤单害怕,因为我的身边有父亲,他让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生怕来来去去的陌生人碰到他的宝贝女儿。在我惊喜地看着窗外的风景时,他用足够长的手臂将我拥在怀中。那时,从上海到宁波,大概需要八个小时的车程,一路上,我听着父亲讲祖父祖母的旧事,讲大伯、二叔和他小时候的故事,一桩桩一件件,灌入我的耳中,成为一种永恒的记忆。
一个工作上的电话,打破了我们原有的欢乐假期。父亲要赶回去,我在回与不回之中徘徊着。祖父祖母家的绿房子美极了,真想住在那里过完一个暑假,可是,我不忍让年迈的祖父祖母承担送我回上海的任务,也不想让忙碌的父亲再返回故乡来接我……最后,我只能含着泪与祖父祖母告别,和父亲一起匆匆地离开了故乡。
故乡的风景还没看够,那池塘里的白莲花,芦苇还在等我与它们私语;那些鸭子,水鸟,蜻蜓还在等我去欣赏它们飞翔的姿态;那些大树,小草、田野还在等我穿着白裙子与它们合影……
就这样,步履匆匆,挥挥手与我深爱的故乡告别。
【三】
三年后,等我再回去时,手里抱着父亲的骨灰盒,身后是容颜苍白的母亲和泣不成声的妹妹。我的父亲在一场车祸中去世,他四十二年的生命被浓缩在这个小盒子里,在那个泛着暗红色光泽的红木盒子里,我父亲的肉身化作一把把灰土,陷入永远的沉寂。
那次,舅舅原本是要开车陪我们一起送父亲回家的,是我坚持要坐火车。母亲惊愕于我的倔强与固执,她知道,她没法改变我的决定,只好照着我的意思,让百思不得其解的舅舅去购买火车票,改变了原有的返乡计划。
就这样,十五岁的我紧紧地抱着那只红木盒子,坐上了从上海驶向宁波的火车。时隔三年,一样的火车,一样的回乡路,却是截然相反的两种心境。那八个小时的车程,再也没有父亲的庇护,再也没有父亲那绘声绘色的讲述,有的只是那流转在空气里的悲凉。
我坐在了靠窗的那个位置上,妹妹坐在我对面,母亲坐在我外侧。我不敢转头去看母亲的那一双哭红的泪眼,但我能够在有限的空间里感受到母亲不停颤抖的身体,还有我们母女之间相同的恐慌和心痛。
我只是看着窗外的风景,每过一个站点,每过一座大桥,我便会用极其轻柔的声音告诉父亲,让他安心,他的女儿会保护他,让他平安地回到故乡,就像三年前他保护我那样的细心。
爸,我们回家了,爷爷奶奶在家里煮好了桂花粥等我们呢!
爸,这次你有足够的时间可以陪着我了,我们再也不要和上次那样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了……
爸,到家了,爸……
我哽咽着,从喉咙里挤出这么一句话,一抬头看到白发苍苍的祖母正站在村口张望,二叔二婶搀扶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掩面而泣。祖母一看到我怀里的小盒子,便嚎啕大哭起来,儿啊儿啊,我苦命的儿啊……
十五天之后,那只装着父亲骨灰的木盒子被放进了后山的墓地里。
【四】
父亲走后的那年春天,祖母与这个世界告别,去天国与祖父、父亲团聚。
那一年的清明,又是三个人的寂寞旅程。
祖父祖母被埋在后山的黄土之下,离他们不远处,长眠着他们的儿子,我的父亲。父亲终于可以长久地陪伴着他的双亲,不用再为无法侍奉左右而内疚了。
我长跪在满是杂草的坟墓前,默念着白色碑石上的字,看着黄昏如晚汐一般淹没了虫儿的鸣叫声,看着天上的乌云一团一团地向南滚去,看着这片土地上呈现出的萧条景象,满是荒凉……
离开墓地,我独自一人去了池塘边。
时隔数年,故乡的池塘干枯了;白莲花、芦苇蔫了;水鸟、蜻蜓也飞走了。我在一声浓重的叹息声中转身,一回头,原来那一片碧绿的田野已然不见……
去了哪里?你们去了哪里?难道你们也将这般匆匆又匆匆地离去了吗?父亲去了,祖父祖母去了,难道连你们都不愿意留在这里吗?
一声声询问,像是我的自言自语,又像在一个无边的梦境里游弋。
我的故乡,我那深深爱着的故乡,为何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变得如此苍老了呢?
我是你的孩子啊,我的故乡。我该如何去收集那些曾经美好的,如今却成了碎片的记忆。在你憔悴的容颜里,我看到了在风雨中飘零的树树梨花,还有那萧条的白杨,在云天苍茫处向这一地的黄土致以无尽的哀悼。
清明后的第二个早晨,我和母亲、妹妹离开了我们的家乡。我们与祖父祖母告别,与父亲告别,与这片土地上活着的、或者即将死去的灵魂告别。
姐,你慢点啊,为何走得那么快?身后传来妹妹的叫喊声,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步子走得急了,那匆匆的脚步像是要与我的家乡做一次绝然的告别。可是,有谁会晓得,那时的我,只是不敢再停留,不敢再回头看一眼身后的故土以及长眠在故土上的我亲爱的父亲、我那慈爱的祖父祖母。
我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
【五】
这么些年,我就像一只鸟儿,被锁在都市那只精致的大笼子里。为了工作,为了生活,为了梦想,渐渐地远离了故乡。
我极少回去,除了一些不得不回去面对的事,比如这次。
星期日下午,我正坐在青少年艺术活动中心宽敞的舞蹈房里,陪着女儿上舞蹈课。突然,手机响了,一看是从老家打来的,电话里,传来表弟低微的声音,姐,昨晚,我爸没了!
我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跑过去和老师请假,然后拉起女儿的手,招了一辆出租车向家的方向驶去。车上,先给夫君打电话,让他赶紧帮我收拾物品并去附近的火车票代售点购票;再给母亲和继父打电话,才知道,他们已经在去宁波的路上了。
一个多小时后,我已经在火车上了。
只是这次只有我一个人,我没让夫君孩子们随我一同前去;夫君匆匆赶去买到的火车票没有坐票只有站票。只是这次车程缩短了,从上海开往宁波的动车只需三个小时,我站在两节车厢之间,看着外面大雨如注,一如我那时的心情。
家乡越来越近了。
好多年没有回去,家乡越来越繁华也越来越陌生,只是在我的眼中,那些繁华之下依然包裹着无尽的灰白与苍凉。路边是枯老的藤萝,盘绕着曲折的枝干,那些藤,已经老得不能再老了,藤上的最后一片叶子终究没能得到属于它的春天,就这样无奈地飘落了。
小镇依然是江南独有的格调——小桥流水人家,只是那座斑驳的小桥架在了窄窄的河上,在夕阳的照耀下,泛着青灰色的水波。路两旁,大楼林立,公路上的汽车“喘”着粗气,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我本能地捂上嘴巴,加快了前行的脚步。
推开姨妈家的门,感受到空气的凝重。不少亲人从各自的城市赶到这里,只为送别因心肌梗塞而猝死的姨父。我那可怜的姨父,在家乡经营着一家五金阀门厂,一心扑在厂子里,为这个小镇的经济做出了很大的贡献。
在乡邻的心中,他是一个大善人大好人。他从人间步入天国,只有短短的不到十五分钟的时间。生前,他的身体(包括心脏)没有任何的不适,他常年游泳登山跑步,去年才过完了六十岁的生日,本想在今年春节之后便退居二线,将厂子交给表弟打理,然后带着姨妈游山玩水……
谁也不相信,他就这么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
生死只在一瞬间,忘了是谁的句子,只是在那一刻轻声念起。
人生如此匆匆,匆匆又匆匆,有些日子,有些人只是在短短的一瞬间便如杨花般飘落,如轻烟般飘散……真正能够长久的又有多少?
我在姨父的遗像前跪拜,忍着眼眶里的泪水,努力地不让它掉下来。眼前却不停地浮现起幼年时住在姨妈家,姨父对我的呵护与照顾……悲情之下,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念着,姨父,此去天国,天高路远,愿您一路走好!
我在家乡只住了三天不到的时间。姨妈便催着我回家,她知道我是急着赶来的,在上海这个繁华的都市里,有我无法抛下的牵绊。她说,以后有空了,要常回来。我点点头,心里满满的竟是悲戚,与姨妈拥别,再与表弟告别,嘱咐他一定要好好经营姨父的厂子,好让姨父安心,还要常常陪伴姨妈,不让她感觉孤单。
表弟一定要送我,看着他憔悴的样子,我不忍再推托。我们姐弟俩并肩走着,步子极为缓慢。
姐,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这条路,不知走了多少回?你每一次回来,我都会去接你;你每一次走,我都要去送你……可是,姐,你每一次来与走,都是那样的匆匆。姐,你何时再回来。他问。
我摇摇头,真的不知道自己何时再会踏上故乡的土地……
“轰隆……轰隆……轰隆隆……”火车开了。
我伏在窗口,探出头,与表弟挥手告别。
我听见他在大声地喊着,姐,空了要常回家啊!
我看到他的眼里噙着泪花。
我看到我的亲人,我的故乡在墨色的夕阳下,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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