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工厂人行道上,普通的杨树柳树,有不知不觉消失了的,也有成批大量在太阳底下被连根掘起的。那些横倒在地上的树,根须远比人在心里估量的大,被利器刨断,断截处大都呈乳白色,带着新鲜的泥土,看上去蓬勃又旺盛。但是好景不长,在阳光暴晒下,逐渐失去水分,直到皱巴巴地弯曲干枯。
那些树挖掘后留下的坑,并不及时填埋,很快会被另一些观赏树木所占领。其中以这种低矮的桃树最多。深褐里泛着朱红色的光泽,树皮细滑,树体纤弱,用队长老邢的话讲:瘦麻圪筋的,(方言,形容瘦弱矮小)吃不住风吹雨打。想想也是,北方小山城,冬春两季寒冷风大,这些娇弱的桃树单株独立,还真让人替它担心。
我常戴宽檐的薄帆布工帽,和一帮四五十岁的女人拎圆头锹去劳动现场。女人们大都是厂职工家属,也有附近矿上职工的家属。临时工。干起活来手不停嘴不停,嘁嘁喳喳,南腔北调十分热闹,几个风骚泼辣的还爱和路过的男工开些半荤不腥的玩笑。
那些娇小姐模样的桃树不高,扔进老树留下的深坑只露出三两枝分叉。我们要把挖出来的土和头年沤好的土粪肥搅拌均匀,做为基肥回填到适合的高度。然后植入桃树,填土踩实,浇透水。
有图省事偷懒的,胡乱把原土里的石头砖块铲进去,浮上洒些土肥应付了事。实在看不过去,我急急冲人家摆手喊师傅师傅,示意她停下来返工。那人装糊涂不理不睬,连名带姓大声喊她,还是爱答不理,翻眼嘟囔着磨磨蹭蹭,旁边的人会出言帮我,快老实点吧,老邢看见又要骂你家八辈祖宗了。
说老邢,老邢到。他从四轮拖拉机上跳下来,急急地吼,他娘个臭脚板子!都愣着不干活等啥?!他踢踢坐在路牙子上黑黑的女人的屁股,女人回头涨红了脸分辨,干了半天活刚歇一下!老邢愣一下,扭头去瞅现场。转一圈回来,皱着眉头,把人召集在一起。撸胳膊挽袖子,从身旁一个女人手里夺过铁锹,哗哗哗利索地把土和肥搅拌在一起,嗖嗖嗖扔进树坑里,目测到一定高度,放树苗进去,有人赶快扶得正正地。他挥锹填土一气呵成。
这就是标准!都长眼看着点!谁敢瞎糊弄?你---老邢一指我,你,就扣他狗日的工不给她记出勤!
我的脸被他的粗话直接惊到滚烫,估计扔进水里,嗤地一下能冒出白烟。
二
我现在每天上班第一件正事,是去科里领派工单,伏在老邢那张很旧的办公桌上一笔一画填写,年月日派工单位工作项目工作地点,所需材料所需人员所需工日等等,绕过材料核算,工资核算等不明项目,最后跳过班组签字队组签字。
老邢接了我填完的几张单子,高兴时轻瞄一眼,笑嘻嘻夹到办公桌上方挂在墙上的蓝色讲议夹里,不高兴了鼻腔里哼地一声,那着些单子便有气无力地飘落桌子上。
有啥用呢?老邢吐痰一样向空中吐一句脏话。就指这一张张破纸吃饭?接着又吐一句。他黑黑的脸阴沉沉地,拧着两道粗黑短促的眉。端起自己专用的大号搪瓷茶缸,咕嘟喝口酽茶,劣质的茶能让一旁的人嗅出苦涩的味道来。
心情好时,对他的愤愤不以为然。心情不好,暗暗还击,跟我耍臭脾气有啥用?你老婆又给你惹事你得罪不起,拿别人撒啥气!头一句是自己的反抗,第二句是从常来串门的老邢一帮师兄弟那里现抄的,此话一出,任凭老邢前一刻脸红脖子粗瞪着牛眼,气焰都会轮胎泄气一样迅速瘪瘫下来。
通常大家心情一般,不笑,也不恼。打心眼里看不上这些单子,又必须得保管好这些没用的破纸。这点,老邢和我都明白---我们大家是要靠它们来核算当月工资奖金的。环保科绿化队,栽树种花种草,出的是力气讲的是细心,要那些纸没什么用。可是没有这些纸片,我又怎会脱离三班倒的苦海来到这里。这种矛盾的情绪偶尔纠结在一起,容易思维混乱。
全厂形势一片大好。这个好,是从厂部高音喇叭里传出来的---每天上下午,上班前半小时,下班后半小时,整个厂部、老厂区、新厂区、单身楼、家属楼、全方位无死角,女播音员乔晓婷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播报领导讲话、全厂要闻、各生产车间简讯。在她清脆嘹亮的嗓音里,我经常想起另一张俊秀的脸,和乔晓婷面孔相似,却又不同,时常在脑海里重叠混淆。这个好,也是大厂开调度会车间开碰头会班组开班前会一级一级向下传达的。我们全厂上下,学习全国著名的一家化工企业,治理环境卫生,打造园林工厂。全面推行成本核算。老邢所在的这个队组,因为没有搞好成本核算,有两个月工资奖金受到了影响。
他娘个臭脚板子!老邢在大厂长面前发牢骚,这是啥做法啊?一个工厂不好好抓生产不好好出产品了,天天这么扫呀擦呀抹呀,花大价钱种那些贵巴巴中看不中用的树,顶个屁用?!当然,这些都是从别人那里听到的,很多传言里我觉得这个比较可信。老邢之所以敢这样张狂,是因为他是建厂元老,劳动模范,铁打铁定的优秀共产党员,戏词里讲话:开国功臣!
众人口里讲,当年大厂长在生产一线当技术员,光着膀子和老邢称兄道弟,大口喝一个茶缸里的水,大口吃一个饭盆里的菜。老邢在这个厂里,走哪哪有师兄弟,到哪哪有一帮徒弟,他的三个儿子两个闺女都在厂里各个车间上班。老邢从生产一线干到检修二线,最后退居绿化队清闲养老。再熬三年两载,就可以功成名就光荣退休。大伙都说老邢在这个厂里劳苦功高,算得上一棵根基深厚的老树。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又是谁打的头,厂里很多人称呼大厂长汪老板。干活发牢骚的时候汪老板长,领工资发奖金的时候又汪老板短。不明真相的人,还挺纳闷,堂堂的国营企业怎么突然之间改头换了面。大厂长众人面前永远一副波澜不惊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表情,是二厂长三厂长所有领导干部们极力仿效的。他是怎么和老邢对话的,老邢不说,别人也不便公开乱讲。反正老邢蔫搭搭回到队部,多少天以后醒过味来,嘴里的痰啐的更稠。
三
我是怎么调到绿化队来的?托了谁的关系走了谁的门路?对此我真的一无所知。
生产岗位上的工人调动,看似简单,其实不然。看似复杂,其实也未必。我一再解释自己是借用,临时借用,不是正式调动。车间班组的人总是不信。以为我这次终于可以不用三班倒,彻底脱离了生产车间这个苦海。对于同岗位人员的调动,甚至短暂离开,大伙心情很复杂,我也一样,经常羡慕地祝贺,却又嫉妒---为什么运气好的总是别人,而不是自己。
很多时候,人是一步步暗暗地伸展升级自己愿望的---待业时想着有份工作多好,哪怕是扫大街掏茅房都成。工作了就想,赚钱多点才行,哪怕是工作环境艰苦也乐意。真正到了车间,工资待遇都稳定了,却又生出另一些不安分想法:换个岗位吧,夜班瞌睡的很崩溃,白天补觉也不安生。那些想法念头,我和别人一样都有。只不过,别人或许很容易实现,于我却是轻易不能生发的心思。
刚参加工作时娘叮嘱我:一个人在单位没人照应,身单势薄根基浅。没本事要省事。工厂有工厂的规则纪律,一个没有社会关系没有任何背景的普通女工,即使有点不安分的想法,也只让它像深埋在地下的根须,黑暗里无声无息蔓延,或自生自灭,或荒生野长。
通知我去车间主任办公室的是班长。比我小两岁,男性。他大着声直呼我的名字,头儿叫你。机房里噪音轰轰隆隆,钻得人耳膜嗡嗡地疼。皱起眉头,耳朵侧向他,大声问,班长,哪个头儿?我们上面有工长车间主任大厂长,哪个都是头儿。陈头儿!班长喊。边在他自己脸上比划出一个拉长的动作。
车间主任陈头儿整日里黑着一张有意无意都拉得很长的脸。工友们背地里嘀咕,好像谁每天又欠了他二百块钱一样!别人见他总要揣几分小心陪张笑脸。尊一声主任,站办公桌前等陈头儿发话。他旁若无人打完电话,瞟我一眼,递过半张写了铅笔字的信纸。
于是,事先毫不知情,我被借来老邢的绿化队做兼职班组成本核算员。和每次借调一样,我越是解释自己的茫然,越是被人当作深不可测。直到我从别人开始询问就打消了解释的念头。
其实,班组成本核算这件事,也是别人不做推给我的。那天下早班,工长老周直接来班组挑人去参加厂部职教中心的培训学习。因为当天占用业余时间,又没额外补助,工长班长物色好的人找借口推脱掉了,这才轮到我坐在职教科教室里听讲。类似这样的事情有很多,分内分外,别人计较的,都被我接应下来。三天两天,只要离开大功率机器的轰鸣声,我都不计较。我一直记着爹的口头禅:多干点活累不死人!
各种说明各种公式,复杂,也简单。简单,却也复杂。成本核算,层层分解。说来算去,拆解了再分解,关键还是在签订承包时政策明里暗里的倾斜。只是需要一个人几个人一群人甚至一帮人,用通俗易懂的书面语言整理、表达、掩饰,或者装饰一下它的空洞。就像往一棵假树上贴花,越炫丽越繁复越缠绕才显得庄重华丽。
在厂部培训的时候,偶尔会见到乔晓婷,我不断发现她身上的变化。乌黑的头发烫了弯弯曲曲的卷儿,短短的,俏皮又利落。看得出她的穿着打扮言谈举止,在努力向机关办公楼里的女人们学习,只是总显得有点拙劣。我们通常简短地打个招呼。每次看到乔晓婷,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乔晓婷的姐姐乔晓婉。
她们姐俩和我同一批进厂,一起参加为期两个月的岗前培训。姐姐聪明,妹妹乖巧,姊妹花儿一样。她们的父亲是厂子弟小学的老师。只是后来,不知道是因为分配的工作不称心,还是别的原因,我们正式分配工作半个多月后的一个下午,全厂风传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乔晓婉从厂部办公楼顶跳下来……命保住了。人从此无法站立行走。后来,经过谈判交涉,乔晓婷从车间到了宣传科当播音员。劳资关系虽然到了厂部机关,工人身份无法改变。
乔晓婷说她看到过我写的通讯稿。审稿的小陈干事在武科长面前提起过,说基层有几个不错的笔杆子,其中点到了我的名字。乔晓婷对我说,你好好写,好好表现。将来有机会也调出来。她似乎给我指了一条出路。但我不能放开胆子任由自己瞎想。绿化队虽然不是别人理想中的好单位。但是每天早晚能坐上厂里为常白班职工提供的回市里的接送班车,我已经满足了。
来到绿化队,我的工作进展很顺利,各种有用没用的报表纸张写得密密满满的,需要动笔的工作全都包揽下来。第二个月,队里的工资奖金大为可观,却只是在工资单上体现出来。突然间工厂播音喇叭里经常出现的几个字眼:企业三角债,真正地影响到了我们每个具体的人---延期发放工资。
大夏天,莫名地刮起了冷风。我们在新开发的厂区挖坑种花,也种植一棵棵朱红树皮的桃树。
四
寒风初起。太阳昏黄,懒洋洋从云层透出光亮,照在桃树身上穿着的稻草冬衣上。稻草松散地编织成片,浅黄泛白,从某个角度看,它们裹缠在树上居然泛出的细微的金黄色光泽。
还是在厂区主干道路边干活,大伙儿懒懒散散,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稻草能不能帮助这些初来扎根的桃树扛过肆虐的寒风冬,谁心里都没数。只是觉得有总胜于无。稻草也是有限的---我们先从厂办公楼门口做起,然后是工厂主要的道路两旁,再下来才能轮到各车间办公楼前。机关办公楼是工厂的门脸儿。家穷,架子不能倒。以往来厂里参观检查学习的人一拨又一拨,河里的浪花一样翻滚喧闹。虽然今年后半年参观的人潮锐减。必要的脸面还是要保养维护的。
老邢不在一旁监工。老邢在,可能也不会再粗鲁地吼喊---临时工们面临着清退,干完这批活就要回家歇着了。但是她们有半年工资没有拿到。合起伙来和老邢叫了几次板也没结果。老邢脾气孬是够孬,还是天天去找大厂长。汪老板忙,忙的不可开交,除了开会,就是开会。想找他的人很多,能进办公室等候的人,却少之又少。老邢最后要回临时工三个月工资。好说歹说,绿化队的女人们答应先结三个月,每人再打三个月工资的欠条---她们是工厂这块土地上的野草,寒风吹起,第一轮就被打蔫无情地连根拔起遭到拋弃。
老邢的脸更见黑瘦,每天拧着眉头,左腮帮子亮晃晃肿起老高,茶缸里的茶水越来越浓越来越苦,黑黝黝的能看见漂浮成片油花状的茶垢。来队部找他闲扯的人多了起来,几乎全是又脏又黑穿工作服的大老爷们,人一多,队部小办公室里乌烟瘴气,喷了干粉的失火现场一般,眼睛流泪嗓子疼,熏得人头昏脑涨。躲出门外,还是能听到屋里的吵吵嚷嚷,没有女人在场,他们的言谈更加肆无忌惮。
正式工也有三个月没开工资。各个人心惶惶,哭穷发牢骚骂娘,寻借口吵架打架。不少小道消息纷纷扬扬,随提前到来的寒流,刺激着所有人脆弱的神经:本月起取消效益工资!奖金更是没想!原材料涨价了!合作伙伴卡我们的脖子!货款追不回来!资金链面临断裂!……
绿化队面临的主要困难是没钱给更多的树做冬季保温。他娘个臭脚板子!当初就说,不要抬掇那些娇小姐,不听不听怎么反对都不行,要建什么花园工厂。好好的树说不要就连根刨了,现在那些桃树都种地里了,说不保养就不保养了?好好歹歹都是花钱买来的,是工人的血汗钱!败家子们少吃喝一顿就够了!老邢有一天又忍不住了,在队部吼喊一通,大茶缸磕掉一块瓷皮,凹进去几个浅坑儿。
生产线停工检修,辅助单位停工检修,全厂停工检修。马达不响了,机器不轰鸣了,工厂的血液停止了流动。寂静蔓延开来演变成无声无息的侵蚀。
人心浮动时刻,稳定便是关键,舆论宣传的作用被推到风口浪尖,成了稳定军心的定海神针:提高主人公意识,与企业共渡难关!厂兴我荣,厂衰我耻!各种口号主题演讲纷纷登台亮相,通讯报道,主题征文。学习心得体会,从上到下,一级一级推行,多点开花,又从基层班组由下往上尽可能地翻出朵朵浪花儿来。风动浪涌,水涨船高。领导们意味深长,话语坚定,任何场合一副坚毅隐忍的神情。
我又一次被借调。到了宣传科。和乔晓婷成了搭档。乔晓婷挺着大肚子欢迎我的到来。我接到审核通过的稿子,用仿宋体给她工整誊抄,容易读错的字会注明正确读音。把拗口的长句帮她理顺断点儿。我还能帮她架杆查线。
有时,乔晓婷也主动和我聊天。聊一些我从来不知道的厂部机关各个车间领导们的事情。有一天下午,阴沉沉的天。我和她两个人在播音室里,她突然神秘地问我,你知道你是怎么调到绿化队的?我愣了一下。是啊?我也纳闷呢。你可真运气好啊。乔晓婷脸上的表情让人不好揣摩。她说,老常家二丫头和老孟家的新儿媳妇,同时托关系找人想到老邢那里,当跳板再往机关里调。两边的当家人都是当红的中层领导,所托的关系权势相当。结果,僵在一起,环保科的头儿哪边都不好得罪。老邢拍板,托门子走关系的谁都不要!结果,让你这个不起色的人得了利。你给我说说,你到底有没有提前活动打招呼?我不知道其中还有这些原委。笑着摇头。乔晓婷不相信,她脸上的表情出卖了她。我们两个人还想说些什么,却又转了话题。播音室里光线昏暗,静悄悄的,只有电流声隐隐约约地嗡嗡着,清晰入耳。我突然想起,我们现在所在的是厂部办公楼顶层。上楼顶的天窗在走廊另一头。钢板制作的盖板上,电焊机戳出一朵花的图案。阳光从椭圆形的花瓣花蕊透射进来。常年一把大锁当家,我和乔晓婷上楼顶检查设备器材的时候,会找办公室主任申请拿钥匙。差不多有十年了吧。乔晓婉当年是怎么顺着铁架子爬到楼顶上去的。她当时怎么想的,现在过的怎样。乔晓婷每次上楼顶会不会想起她的姐姐。很多话我都想问,却总开不了口。
乔晓婷的话如一汪水,看着浅显,却另有意味。话里话外沿着水边儿,我想了想。乔晓婷再过两个多月就要生孩子休产假,即使不是我,也总要有人接替她的工作。她是在拐弯抹角打探我的底细。我都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被风吹到这里来的,怎么能和她说清楚。为了减少不必要的猜疑解释,一有机会,我就往下面车间跑。
转机就在前面。厂部大喇叭里,乔晓婷的声音兴奋得有点走调。我们的企业即将发行股票上市融资!每天的喇叭里都有好消息春风一样暖暖吹来,又被各阶层领导通俗易懂地宣讲:等别人融资把钱给外人赚了,不如我们自己先集资!把钱从自己口袋里掏出来,再大把赚了拿回自己家去!---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们内部先融资,保本金利息高。
车间班组,到处都在议论这件事。有人自己鼓励自己,怕啥咧?!咱堂堂的国营大厂还能骗自家的工人?有人附和,去年咱厂开发公司入股集资,不是本金早早回来了么!还分了红,比存银行强多了!反对的声音很微弱,不具备强有力的说服力,钱呐,那是拿钱说话呢!不是只动动嘴皮子!嘁嘁喳喳,争得不可开交。
厂部一纸红头文件,一级一级下发,到班组,让每个工人都看到,正式的红头文件,厂字第23号,正式通知,号召广大职工融资:一方面为了职工自己利益,我们产品是全国免检,供不应求;一方面显示主人公意识,为工厂排忧解难。有人高唱:曙光在前头,胜利在向我们招手。
紧接着爆炸性新闻传来:汪老板即将功成名就,激流勇退。没到退休年龄呀!有人一番掐算,疑惑地说。傻啊!有人鄙夷,汪老板承包合同到了。人家还用的着熬到退休年龄吗?人们纷纷扬扬传说,汪老板要最后一次给职工们谋福利。先例又不是没有。想想看,他给国家创造了多少利润,给职工带来多大实惠。他带领我们,获得过全国最高个人和集体的劳动奖章。他从京城载誉而归,省市领导到站迎接。小学生的鲜花,工人代表的笑脸,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全厂干部职工引以为傲。穿着我们厂的蓝工装,走在小城大街上,想招来多少羡慕嫉妒的眼光就招来多少,兜里有钱,有钱说话才能硬气。
继任厂长浮出水面。长消息灵通人士传言,他是本地人,在邻县挂职任副县长。有能力,有魄力,来国有企业改革试点锻炼。同时带来几百万的银行贷款,进行扩大再生产。整个工厂沸腾了。犹如开启了一台巨型搅拌机,失去方向,失去意识,失去自我,机械地翻滚,搅动。
五
一天清晨,灰茫茫的天空,寒冷的风夹杂着细密的沙土,风穿过空旷的厂房发出的呜呜低吼。巨大的设备又一次沉默着瘫痪。人在这无声无息的铁家伙面前显得懦弱无能,瑟缩着各自苦黄着脸,一小堆一小群地围坐在一起。
北厂区民警队办公室附近传来吵闹声越来越高,工人们蜂拥而至。几个穿脏衣服戴方围巾把脸和嘴捂严实的老女人,一人一手拎着个肮脏的编织袋,默不作声低头任由厂警们呵叱。
围观的人低声嘁喳:看,看,老邢老婆… 哪个是了?…那个,那个穿蓝衣服围格子围巾的那个…
逮个偷破铁的算什么本事?!那些从院墙上成批成批把成品扔出去偷了去卖废品,你们怎么一个也逮不住?那些吃喝糟蹋厂子的蛀虫,你们怎么不管?…拿老百姓开刀抵罪算什么屁毬本事……吵吵得厉害的几个男工嘴里不干不净咒骂着要厂警放人,厂警们自然不会轻易就范,双方渐渐有推搡的动作。
老邢来了!有人喊。老邢一身脏旧的工装,急冲冲从远处奔来,个矮,黑瘦,走路蹚起一阵尘烟。他闯进人群,两条短眉能皱成一条,黑黝黝地吐出自己的口头禅:他娘个臭脚板子!让你们安生点你们偏不安生!他厉声开骂,脸朝向那几个女人,目光却是向上向着灰蒙蒙雾沉沉的天,向一个假想中十恶不赦的人,亲娘祖奶奶骂了个遍。直骂到围观的男人们也脸上挂不住地起了愧色。
老邢往地上狠狠地啐了口痰。沉声厉色吼,各家男人交罚款领自己婆姨回家去教训!吼罢,摸索着上衣胸兜转身进了民警队办公室。几个傻呆呆低头站着的女人当中,终于有一个脸上挂不住,手里的袋子往旁边一扔,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上嚎啕起来,快死了吧你们!厂里几个月不开工资,一家几口总要吃喝生活了吧!不偷你们让人喝西北风去啊!…
那个被人指认是老邢老婆的女人神情漠然,蓝黄相间的大格子围巾下露出一簇茫然的花白头发。身形像落了残雪的一棵枯树。
面有愧色的应该是我。看热闹的人群里突然心虚起来。记起有一天去检修现场,一个男工斜视着我,吐掉嘴里叼着的香烟,轻蔑地盯着我问:老邢真的就是你写的那样斩钉截铁?我一下慌了神,快快地辩解:邢师傅就是第一个交集资款的。我写了给邢师傅看过。那几天,厂大喇叭里,乔晓婷天天在念我写老邢的一篇稿子。
那人的眼神很难揣摩,他轻蔑嘲讽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重重地哼了一声,扬长而去。只留下原地的我脸上火辣辣发烫---好像那口痰吐的不是水泥地而是我的脸。老邢确实不是我通讯里写的那样斩钉截铁地说:工厂养了我们一辈子,在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义不容辞要为厂里分忧解愁。老邢表情古怪,皱着一张黑瘦的脸,这个厂1962年建厂生产,中间下马停产。1985年重新上马开工。国家有国家的安排计划,什么时候都会顾念工人,不会对咱们撒手不管。
我拿了自己写好的稿件,给老邢看。他初通文墨,看一眼我递给他的纸,重重叹口气,把写着自己事迹的纸片递还给我:他娘个臭脚板子!这有啥用?!能解决啥问题?就这吧,你拿去交差吧。
那个清晨,女人的嚎啕声像风中伸出个小巴掌,狠狠扇在脸上,我耗子一样灰溜溜走掉。第一次怀疑厂宣传科专门聘请来的记者老师的讲课,他衣着光鲜在讲台上打着手势,振振有词:通讯报道允许在既成的事实上对过程做调整与虚构。---毕竟会打扮的才称的上是好女子!
紧接着,厂里又发生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关键生产车间的主任带几个骨干跳槽到外面私人企业。我们车间分管技术的两个年轻的大学毕业生也一同离职,到了那家企业担任重要职务。消息传开,人们议论纷纷气愤不已,厂子对他们不薄!每半年他们都会领一笔不菲的承包兑现奖。年终奖按承包规定是工人的十倍还不止。在关节骨上,这和叛变投降有啥区别?真是一群喂不饱的白眼狼啊!
各种推波助澜之后,自愿集资渐渐变了味道。各车间每天上报当天收到的集资款金额,明里暗的展开了竞赛。各个基层领导都盯紧了成绩,想尽一切办法完成集资任务---自愿演变成了强迫:不交集资款的停工回家。
整个冬天,工厂里的气氛异常紧张,路边穿了稻草衣的桃树也瑟缩着乌青了身枝。冬天快点过去吧。每个人苦撑苦熬盼着,盼望第二天一睁开眼困境结束春光明媚。
六
灰,灰蒙蒙的土黄,黄,黄蒙蒙一的土灰。到处都是荒草丛生,人迹少有的人行小道,两侧树木长得狂野又招摇,蜘蛛在上面结了一层又一道细密肮脏有间或闪动亮光的丝网。
高大空旷的厂房成了鸟雀天堂,人从里面走过,鸟儿们毫不避让在脚下逗留,从身边飞掠,甚至还会嘈鸹着拉一摊灰白相夹的粪便在人的头上身上。那些瘫趴的机器设备,没有了人的操作保养,没有了轰鸣中的转动运行,防锈漆斑斑驳驳,露出黑黄色被风吹雨淋严重侵蚀的腐朽状态。咣啷一声,金属从高空坠落,铁与水泥的撞击回声响亮,却激不起任何呼应的浪花。偶尔遇到熟人,也只是神色仓皇地简单打个招呼匆匆离开。失去了工厂的工人像是被抽了筋的脊椎动物,没有了底气,惨淡,失神。
一堵由红色褪变成黑灰的砖墙,两米多高,单砖单墙不厚实,在马路中央把原来的老厂区和新开发的厂区隔离开来。当年,生产车间拖欠半年工资非生产车间拖欠一年工资,迫于生计的工人被迫打出我们要工作我们要吃饭的条幅,白布黑字,静坐示威。上级领导派工作组进入。工人们方才知晓,自己所在的曾经轰轰烈烈的企业居然资不抵债,无法继续生存。
又一场毫无预兆的设备大检修注定无法完成。全体干部职工下岗进入再就业中心,领取每月二百三十元下岗生活费。一年之后上级牵头撮合,原有的场地设备分别租赁给两家有债务关系的外地企业。收取的费用,一部分用来还以往旧债,另一部分用来维持厂留守办和家属楼物业管理公司的日常开支。管理决策权转交,用工三分之二必须是原厂工人。当初租赁合同条款之一。原来的岗位骨干充当了基层管理员,相关岗位合并,严格定员。制度严苛。用工缩减后工资比原来的收入高出一倍,没有养老医疗工伤失业保险。生产稳定后,原厂工人被以各种各样的借口陆陆续续清退,招进大批附近村民。
迷人的香气里夹杂着尘土呛人的气味,一片片桃花褪却了初生时的鲜红,枯萎飘落,像极了当年集资款粉艳的收据---几年过去,当初承诺的高利息杳无影踪,本金在工人们三番五次争取下分两次返还了百分之七十五。
老邢没能等到光荣退休,也没回到自己的工厂继续工作。他是当初留守护厂的主力,谈判桌上据理力争的职工代表,又是组织职工上访反映问题的召集人。睁眼闭眼都是无休无止的纷争吵闹,问题接二连三浮现出来。以前厂部大喇叭里,各级传达会议精神里常听到宣讲南方企业破产倒闭的事情,谁都以为只不过是小孩子喊一句狼来了吓唬人的谎言。狼真的来了,带头打狼的人早已不知去向。老邢成了人们口中商议商议的代名词。
几年光阴似箭。老邢不得不出去打工---老邢老婆没工作又生了重病。儿女们找厂留守办讨要拖欠全家人半年的工资,工友们凑了一些钱也于事无补。老邢和儿子们去了遥远的南方打工。一个年末回来,师兄弟几个借酒劲扒拉开门卫,摇晃着从厂子里走过,大白天一个趔趄,栽倒在路边矮小的桃树坑里。休养半年又坐火车出去投靠师弟。
十年后。租赁企业撤出。工厂彻底沉寂下来。传言某家大型国企有购买意向,也有开发商考察场地,皆无疾而终。企业破产程序无法启动。2003年起,当地政府启动下岗再就业援助,购买公益性岗位,逐步对大龄就业困难职工进行安置。
我们种过金黄的迎春,粉红的合欢,粉紫的丁香,水红的月季,那些美丽的花儿都不知哪里去了。最后一次从工厂里走过,唯一有生机有色彩的,就是道路两旁红皮泛光的桃树和它们枝头肆情绽放的粉红色花儿,朵朵娇艳,瓣瓣细嫩。没有人打理没有人修剪,妖冶地开得旁若无人。如今,锈迹斑驳的工厂大门里,一堵堵红砖墙变成了颓然的灰黑色,杂草从墙根处一簇簇冒出新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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