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好_经典散文_.

       溪水被北风吹得倒抽一口冷气时,要下雪了。爹却说,他要进山。我问干啥?他说砍树,来年好造箱桶。我清楚他要去的地方叫石洞坡,长了不少树木,横看竖看,全黑黢黢的。入冬,乡人大抵要进山,将一根根树木伐倒,随后搬回来,放到门前的溪水里泡上一阵。水,不露声色浸入树木的体内,便有了水的气味与质地。开春拉起来,摆在地坪上曝晒,漫出的木香很好闻,咂一口,甜丝丝的,有一种腻滑的感觉。大师傅吸了口气,马上用墨斗弹线,下料;斧子发出的欢乐声,让木头找到了痛快。不几天,物器便成了。随后,放到家乘位前,刷桐油,一遍遍的刷,从里到外,三遍。讲究的人家,还点上一支香,放一挂爆竹,以示庄重。在乡人眼里,箱桶与谷神差不了多少。
      被仪式化了的木器,自然与谷物有关。安上几根木棍,成了扮桶。拿开去,又可装谷子。
      谷粒,仿佛是叫时间给晒黄的。黄得不能再黄时,开始双抢了。太阳一出来,满世界一片火热。村子里,脚片子甩得噼哩叭啦响,好像一个村庄也随之在晃。喊一声,起——!箱桶随着汉子的脚步走向田垅。此刻,风把天高高掀起,稻田成了它相应的背景。刹那间,浓烈的桐油气味,好闻的谷子气味和人的气味混在一起,将一个物器悄然遮盖。一穗穗谷粒,顺着人们的眼神和拍打的动作,从稻秆上挣脱下来,躺进宽展的箱桶,仿佛找到一种归属,又像与自己的前半生作个了断。它们随意躺着,相安无事,似乎明白每粒谷子都经历了播种、育秧、拔节、含浆、圆梗、扬花、抽穗等诸多过程,领教过无数次风吹雨打、日晒夜露。这些环节,谁也不比谁少,谁都有一番见识,其中的曲直再明显不过——活着不易。现在,全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或许,从春天到夏天,它们说过的话够多了,不需再说了。热闹的,却是那些生灵。天空下,一只只蜻蜓在田野上盘旋,像在航拍夏天的最后一个场景;知了也不甘寂寞,把它的声音毫无保留送给正在忙活的箱桶。那一刻,我看见木物的门户悉数打开,在欢迎各种声音和语言的到来,像打开了一个阔大的容器,甚至怀疑里面装着的不全是谷子,还有阳光、蝉鸣、风、青蛙的鸣叫、人的呼吸以及泥土的味道。又或许,我们看到的仍只是表象,还隐含着一种更深的生命场,比如箱桶在稻田里一站,便与土地融在一起,人的脚步也与土地融在一起。似乎,土地、木器和人连成密不可分的整体。如果细心打量,你会发现,此时的箱桶与不远处的溪水也形成一种映照。
      中午,谷子在地坪上摊开,一眨眼,多了一层丰收的色彩。满是泥水的箱桶,却被人抬到溪边,随即用木桶打水,一桶桶水淋下来,成了一块瀑布。接着,又缠了个草把在上面擦洗,几个来回,很快恢复了先前的面貌。我想,那目不斜视的眼睛里,肯定也有一只箱桶。
      不久,木器移到门前的苦楝树下,似在半闭着眼睛打盹。我把耳朵贴上去,恍若听清它在吁气,抑或回味着什么。便想,假如它真长了眼睛、鼻子和耳朵,一定看得见我的身体,闻得到我身上的气味。应该说,这方天地的任何物象都在它的视线范围。也许,我这样想着时,它正伸长了耳朵在听谷子发出的欢乐声与女人赶鸡的声音。说不定,还听见汉子们吆五喝六的喝酒声。
       酒,摆在桌子上,是谷酒,白亮亮的,从坛子里倒出来,不几下,碗就满了。一人一只碗,敞开喉咙,喝。几碗下肚,火苗子在身上蹿,左拱右拱,不觉有了干坏事的欲望。一夜浓浓的酒香里,又一个生命悄然酿成了。
      双抢过后,箱桶被扯上木楼,装谷。似乎一个家有了一桶谷子,什么都不慌了。我不知爹把谷子装进箱桶时是什么感觉?但每到夜晚,我躺在谷物的清香里,呼吸格外均畅,觉得这谷香是从一只木器里发出来的,高处的木楼上,除了夜色,还有不少人间粮食的气味将人的身体覆盖。睡梦中,仿佛听到谷粒在窃窃私语,也听见自己的体内在拔节扬花。
      我家的箱桶,经常躺在木楼上。每到收割时,爹准会把它放下来,同母亲抬到地坪。户外,阳光很好。他拿了块抹布,哧哧哧的抹开来,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阳光,漫天降落。不一会,箱桶被晒得热烘烘的,这时侯,他又提出一个木桶,紧挨箱桶蹲下,刷桐油。三寸长的刷子在木板上不紧不慢的刷,一块接着一块刷,一路刷过去,有着不可否认的仔细。刹那间,箱桶容光焕发,与爹的皮肤一个颜色。刷完桐油,马上端了木椅坐到大门口,拿一根竹竿,赶鸡,生怕糟践了他的宝贝,好像这木器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果然没过多久,一只不知死活的公鸡蹬蹬蹬地跑来,翅膀一煽,跳上箱桶。爹一见,火冒三丈,风一般冲出大门口用竹竿一顿乱打,还边打边骂:祭菩萨的,祭菩萨的……那鸡见势不妙,扑闪着翅膀飞往屋顶,却一不小心掉进溪里,差点要了小命。
      转眼,箱桶又躺到木楼上,继续着装谷的使命。爹说,世上的东西再好也好不过一只箱桶。说这话时,他把晒干的谷子一担担挑进厢房,而后要我用棕绳钩子把筐绳钩紧,一筐一筐往上拉,掀倒谷粒的声音很清晰,也听得见爹在喘气。偶尔,汗水从他的额头滴下来,滴到我的嘴里,舌头一卷,有点儿苦。我知道,他把全身的力气都用上了。有一次,他神神秘秘对我说在箱桶的谷子上躺一躺,能治疾病。这话,我当然不信,甚至不着边际。谁知他真的爬到木楼上,并在箱桶里躺了下去。一次两次看不出,时间一长,还真将他的风湿治好了。料想,他躺到箱桶的那一刻,悄然融入了一种巨大的静穆和精神性的抚慰。如果真是这样,还有什么东西不能漫滤的呢。
      那年,乡间发大水,白茫茫的一片。回家的路上,我挽着裤脚探路前行,不料脚一滑,掉进溪里。浑浊的水,一浪浪掀过来,呛得我晕头转向。那阵势,从没见过,害怕得不行。到后来,连恐惧也没有了,只有一种超常的舒坦和妙不可言的感觉自脑海升起,传向每一处经络,布遍全身;冥冥中,还有一种美妙的仙乐从不可知的方向传来,让人进入梦幻之境。那感觉,太美了,像太阳落水那一刻的宁静和超然。也许,是死亡前一刻的幸福吧。岂料,身体的某个部位突然感到一阵疼痛,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这才发觉,自己没死。睁眼一瞅,竟是只箱桶,赶紧奋力一抓,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当我爬上岸时,那桶儿却漂得很远,一晃不见了。从此,我记住了一只箱桶,也潜意识觉得,我的整个生命与一件乡村物器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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