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我因为排遣疼痛,便放眼周围,原来显得空旷的候诊室此刻已经有十几对患者和陪同悄悄地进来了。这些人的脸色好像给油烟熏过,相当晦暗,这就反映了这位墨西哥籍日本人牙科大夫的顾客层面了,他们对于头一位患者的那声尖叫,无一不露出奇妙的微笑。
我环顾了候诊室的墨西哥人,我看到有些男人正在注视候诊的我。我看有一个人在盯着我,便表面上装作毫不在意实际上却提高了警惕,这时他已经把他那中等个头的结实身躯凑到我跟前来了。那人五十岁左右,动作十分敏捷,分开众人大步流星地走来。立刻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那动作简直不像一个患牙病的人那么快当,把我领出人圈之外。他那胡髭、眼睛与鼻子,和他那大脑袋十分相称,一看便知是个脑力劳动型的人。妹妹,他带着我往人圈之外走的时候我曾怀疑他是不是想把我赶出候诊室。可是我立刻觉得这疑心实在可悲也实在滑稽。不管怎么说,被一个不认不识的人抓住手腕从异邦人的人群中走出来的去处大概就是这样。原来那小胡髭男人把我带到玻璃门前,这时那个混血女护士打开那玻璃门正要叫下一个患者。小胡髭男人满不在乎地拥着我挤了进去。这时我眼前看到的是小时候在峡谷村庄里看到的旧式治疗椅。椅子旁边有位小个子穿白罩衫的墨西哥籍日本人,仿佛精神障碍发作了一般拒绝诊治,站着不动。像麻雀脑袋一样的溜圆的头盖骨,头发黑黑的又抹了油,的确是位小巧玲珑的牙科大夫,而且相貌端正,但是他对于我并非正面拒绝,只是性格懦弱又爱生气,希望避开,所以就歪着肩膀低头看看手表,用西班牙语小声说没有时间了,因为另有预约的患者。他那态度好像那善良的儿童不满现实一般,望着对此大惑不解的那位混血女护士。
这时,那留胡髭的男人果断地把我推上诊疗台,结果,那位墨西哥籍日本大夫似乎对于他的如此举措无法抗议,或者说不好反对,结果是对那混血女护士的不满只好皱皱鼻子,开始给我治牙。这回他不再小声地说流利的西班牙语,而是用生硬的日语:
“张开嘴!”只说这么一句。
然后拿一张蓝色的矩形纸盖在我的牙上,然后仍然只说了一句:
“闭上!”
他不告诉我把牙咬紧,意思是让上下牙的冲击尽可能柔和些,只让上下牙把纸夹住。但是即使如此,那疼痛劲头简直要冲破天灵盖。
他对我说了一句再张开之后,忽然有了好奇心似地挺直了脖颈往我口腔里窥视,然后用一根金属棒敲着我的牙问:
“这个痛吧?”
在这以前,疼痛还不是连续不断的,但是他这一敲却是疼痛的大爆炸,原来他用小铁槌给了神经中枢一击。我“哇”地叫喊了一声,那喊声一定刺耳,以致牙科大夫往旁边一跳,但他立刻恢复平静,继续给我治疗,不过这一来我的视觉和听觉全都失调,不仅听不清牙科大夫说什么,现在连他那大黄鼠狼似的面孔我也模糊不清了。我从治疗台上站起来之后立刻就躺在旁边的长条便椅上了,虽然还没有晕厥,但是我的意识和外部世界等于上下牙之间夹了一张蓝纸一样。那位留着胡髭的男人一直照顾着我,这回他架着我,我仿佛作着连续不断的痛苦之梦,脚上驾着痛苦的云,走出候诊室乘电梯下去了。因此,日常生活中难以接受的事,仿佛让我完全失掉了自立之心一般,一概接受了。也就是说,我接受了一位不认不识的外国人给与的照顾,不仅治疗费,连从一楼取药处拿药的药费也是他给付的。在这种全面的屈服形势之下,由他带领我也涉足于连锁店“桑坡隆”里边的酒吧。实际上我已精疲力尽,元气大伤,就在看着鼻子前边那倒三角形玻璃杯里的东西不断地变成水珠,在它的侵蚀之下,把结晶的东西变成不透明的,注视着酒杯边上的盐粒的过程中,总算走上了通往现实之路。
随后我就知道我眼前的酒杯里斟的是一种马尔伽里达的酒,白色稍微有些浑,略显透明,就在这圆的小小的酒水对面,一副诙谐神态的面孔一直望着我,我自然也就给以回报似地望着他。我慢慢认出来他就是那个留胡髭的男人。当初他给我留下的印象是胡髭很多,很能代表男人气概,现在大不相同,胡髭不见了,隆起的额头下面是一双带有几分幽怨的大眼睛,就在我注视着他的时候,我想起我们一起进诊疗室之前那混血女护士向候诊室喊他的名字。由此我恢复了记忆:卡尔罗斯·拉玛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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