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凝视着德-夏吕斯先生。他的面孔虽然令人生厌,却比他家里任何人的面孔都漂亮,象是上了年岁的阿波罗。但是,从他恶毒的嘴里,似乎随时都会喷出橄榄色和黄胆色的液体。至于智慧,不能否定他见多识广,他知道的许多东西是盖尔芒特公爵永远也不会知道的。但是,不管他用怎样的花言巧语掩饰心中的仇恨,人们感到这个人是会杀人的,或因为自尊心受到伤害,或因为爱情失意,或有怨恨,或是虐待成性,或是为了捉弄人,或是有一个不可消除的意念;他还会用逻辑和巧语证明自己杀人是正当行为,杀了人也比他的哥哥、嫂嫂,比其他许多人不知强多少倍。
“是我向您迈出了第一步,”他继续说,“就象委拉斯开兹①在《枪骑兵》这幅画中画的胜利者,向着最卑微的人走去。我什么都有,而您却一无所有。我做的是一个贵族应该做的事。我的行动是不是伟大,这是有目共睹的,可您却置之不理。我们的宗教劝诫我们自己要耐心。对您那些可以说是无礼的行为,如果您可以对一个远远比您高贵的人无礼的话,我向来只付之一笑,我希望,我对您的耐心会无损于我的声誉。不过,先生,现在谈这一切,已不再有意义了。我对您进行了考验,当代最杰出的人风趣地把这种考验叫做态度的考验,用无限的热情考验您的态度,他有充分理由说,这是最可怕的考验,因为这是唯一能区分良莠的考验。您没有经受住,我不怪您,因为成功者寥寥无几。不过,至少,我不希望您恶意中伤我,我希望我们将要进行的这最后一次谈话能达到这个结果。”——
①委拉斯开兹(1599-1660),西班牙画家,一生创作大量的肖像画、风俗画和历史画。《枪骑兵》是他的代表作。
我万万没有想到,德-夏吕斯先生发怒,是因为有人在他面前说我讲了他的坏话。我搜索记忆,怎么也想不起我对谁谈起过他。这纯粹是哪个坏蛋无中生有。我向德-夏吕斯先生保证,我从没有同别人谈过他。“我对德-盖尔芒特夫人说过我和您有来往,我想,这总不至于使您生气吧。”他轻蔑地微微一笑,把声音升到最高音域,缓慢地发出最尖细、最无礼的音符:
“唷!先生,”他极其缓慢地让他的音调恢复了自然,仿佛对这个下行音阶颇为陶醉似地说,“我认为,您供认自己说过同我有来往,是在和自己过不去。对一个能把奇朋代尔①式家具当成洛可可式椅子的人,我不指望他能讲出非常准确的话,但我不认为,”他的声音越来越充满嘲讽的爱抚,竟使他嘴边绽出迷人的微笑,“我不认为您会说或会相信我们之间有来往!至于您在别人面前炫耀,说有人把您介绍给我了,您同我谈过话,和我有点认识,几乎没有请求,就获准将来有一天成为我的被保护人,我觉得您讲这些话倒是顺理成章的,是聪明的——
①奇朋代尔(1718-1779),英国制乌木家具的工匠。
“您我之间年龄悬殊那样大,我完全有理由说,这个介绍,这些谈话,这个刚刚开始的关系,对您是一种幸福。当然,这话不该由我说,但我至少可以说,这对您不无好处,说您傻,绝不是因为您把这个好处讲出去了,而是因为您没能保住。我甚至还要说,”他突然不再疾言厉色,暂时换上了充满忧伤的温柔,我感到他就要哭了,“当您对我在巴黎向您提出的建议置之不理时,我竟不相信您会这样,我觉得,您是个很有教养的人,出身在正派的资产阶级家庭(只是在说这个形容词时,他的声音才微微带点不礼貌的摩擦音,)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因此,我天真地认为,可能出了从未出过的差错,信遗失了,或是地址写错了。我承认我是太天真了,可是,圣博纳旺蒂尔①不是宁愿相信牛会偷窃,却不愿相信他的兄弟会撒谎吗?不过,这一切都已结束,既然您不感兴趣,也就不必再谈了。只是我觉得,就看我这把年纪,您也会给我写信的(他的声音真的哽咽了)。我为您设想了诱人的前途,但我一直没对您说。您宁愿不知道就拒绝,这是您的事。但是,正如我对您说的,信总是可以写的吧。我要是您,我就会写信,即使处在我的地位,我也会写。正因为这样,我更喜欢处在我的地位。我说‘正因为这样’,是因为我认为各种地位都是平等的,我对一个聪明的工人可能比对许多公爵更有好感。但是,我可以说,我宁愿处在我的地位,因为我知道,您做的那种事,在我可以说是相当长的一生中,我从没有做过。(他的头朝着暗处,我看不见他的眼睛是否象他声音让人相信的那样在落泪。)刚才我说了,我朝您迈出了一百步,可结果您后退了二百步。现在,该轮到我后退了。从今以后,我们互不认识。我要忘记您的名字,但要记住您的事例,等哪天,当我禁不住诱惑,相信人有良心,讲礼貌,相信他们不会白白错过一次绝无仅有的机会的时候,我会提醒自己别把他们抬得太高。以前您认识我的时候(因为现在不再是这样了),如果您说您认识我,我只能认为这是很自然的事,是在向我表示敬意,也就是说,我把这看作是令人愉快的事。不幸,您在其他地方和其他场合却完全不是这样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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