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个观点来看,即使这个贵族沙龙不是我想象中的沙龙,一上来就以它与其他沙龙的共性,而不是以它的特性使我感到震惊,但渐渐地,它的形象在我面前变得越来越清晰。贵族领主几乎是唯一能象农民那样向我们提供知识的人;他们的谈话总点缀着土地、依然如故的城堡和古老的习俗,而对这一切,银行家是一无所知的。即使一个渴望跟上时代的最温和的贵族最终跟上了时代,但只要他回忆起他的童年,他的父母亲、叔伯父或姑姨婆,就会把他同现在无人知道的一种生活联系在一起。今天如果有人死了,德-盖尔芒特夫人在灵堂上一眼就会看出哪些做法违犯了惯例,尽管不会当面指出来。在葬礼上,当她看见有的女人撇开女人们应该参加的仪式,却混在男人中间,就会感到不快。至于罩在灵柩外的黑纱,布洛克可能以为只有丧礼上才能看见,因为丧礼报告上写着引棺索②,而德-盖尔芒特先生却记得小时候,在德-马伊-内斯尔先生的婚礼上,看见新郎新娘头上也蒙着黑纱。当圣卢卖掉珍贵的“系谱树”——布永家族的旧画像和路易十三的亲笔信,买回卡里埃③的画和新式家具时,德-盖尔芒特先生和夫人却因为受到一种狭隘的不完全是出于对艺术热爱的情感驱使,保留了布尔④制作的对艺术家有着巨大吸引力的绝妙无双的家具。同样,一个文学家也会兴致勃勃地聆听他们的谈话,会把他们当作活字典看待(饿汉不需要饿汉作伴),那些日益被人遗忘的表达方式,如圣约瑟勋章式绶章啦,被许愿穿蓝衣服的孩子⑤啦等等,只能在那些可爱的甘当历史保管员的人那里找到。一个作家在他们中间比在其他作家中间感受到更大的快乐,但这种快乐不是没有危险的,因为这会使他相信,过去的事物具有一种魅力,可以原封不动地搬进作品中,这样,作品也就成了死产儿,会使人感到厌倦,可他却自我安慰说:“这很美,因为这是真实的东西,大家都是这样讲的。”此外,在德-盖尔芒特夫人家,贵族们都是用纯正的法语交谈,故而具有特殊的魅力。正因为如此,当公爵夫人听到圣卢使用“梵蒂岗的”、“宇宙的”、“特尔斐城的”、“过分卓越的”这些别出心裁的表达方式时,完全有理由哈哈大笑,就象她看见圣卢从宾格⑥家具店买来新式家具时开怀大笑一样——
①儒贝(1754-1824),法国道学家,他的《书信集》以文体和思想的简炼而著称。
②法语中,“棺罩”(一般是黑纱)和古代天主教婚礼上新郎新娘罩在头上的“纱巾”是同一个字。引棺索是牵引灵柩的大绳,系在棺罩的两端。
③卡里埃(1849-1906),法国画家。主张重审德雷福斯案。
④布尔(1642-1732),法国著名的木器匠,是国王和王室最重要的家具供货人。
⑤被许愿穿蓝衣服的孩子,即被许给圣母的孩子,可以得到圣母的保佑。
⑥宾格(1838-1905),法国收藏家。是新艺术风格的鼓动者。
不管怎样,我在德-盖尔芒特夫人家听到的那些故事对我来说是很新鲜的,和我在山楂树前或在品尝马德莱娜甜点心时可能产生的感觉完全不同。它们暂时加入我的躯体,但仅仅是肉体上的占有,似乎迫不及待地(群体地,而不是个体地)想离开我。我在马车上焦躁不安,就象是古希腊的一个女预言家。我盼望有人请我吃饭,我就可以变成X亲王或德-盖尔芒特夫人,把那些故事讲给他们听。而现在,我跃跃欲试,微微颤动嘴唇,模糊不清地讲着故事,思想被一股令人头晕目眩的离心力拉走,我想把它拉回来,但白费力气。尽管我大声自言自语,以解无人同我说话之闷,但我仍然焦躁不安,如坐针毡,觉得独自一人再无法承爱这些故事的压力了,就在这种心情下,我按响了德-夏吕斯先生家的门铃。一个仆人把我带进客厅。我在等待的时候,心里一直在自言自语,重复着我要对德-夏吕斯先生讲的活,至于他要对我说什么,我几乎想都没有想。我心神不安,因此根本没有注意客厅的摆设。我多么需要德-夏吕斯先生听我讲那些故事,因此当我想到主人也许已经睡觉,我也许得回家独自平息这想说话的狂热时,我顿然如冷水浇头,嗒然若丧。因为我刚才发现我已等了二十五分钟,人家可能把我忘了。可是,尽管我在客厅里呆了很久,却对它毫无印象,就知道它很大,暗绿色,有几张画像。渴望讲话的想法不仅妨碍了听,也妨碍了看,因此,对外界不作任何描写,就是对内心状态的最好描写。我正要离开客厅,看能不能找到一个人,如若找不到,我就设法找到通往前厅的路,叫人给我开门:我刚站起来,在拼花地板上没走几步,就见一个仆人神色不安地走进来:“男爵先生一直有客人,”他对我说,“都是事先约好的,还有好几个人在等他呢。我尽量让他接见先生,我给秘书打过两次电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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