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对对我说。
“噢!这一点,殿下尽管放心,”伴妇狡猾地插话,“不会再下雪了。”
“您怎么会知道,夫人?”善良的帕尔马公主尖刻地发问。
只有在她的伴妇说了蠢话时,她才会生气。
“我可以向殿下保证,不会再下了,事实上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不可能再下了,已采取了必要措施:撒过盐了。”
头脑简单的伴妇没有发觉公主在生气,别人在乐,因为她不仅没有住口,反而亲切地微笑着对我说(尽管我一再否定我和絮利安-德-拉格拉维埃尔海军上将有亲戚关系):“况且,下雪又有什么关系呢?先生在船上如走平地。龙生龙,凤生凤嘛。”
德-盖尔芒特先生送走帕尔马公主后,拿起我的大衣,对我说:“我帮您套外套。”他在使用这个字眼时,甚至不再微笑了,因为最粗俗的表达方式,就因为其粗俗,就因为盖尔芒特一家人的故作谦卑,已变得高雅无比了。
激奋只会导致伤感,因为它不是自然产生的。当我终于离开盖尔芒特府,坐在送我去德-夏吕斯先生家的马车上时,我也产生了兴奋的感觉,尽管和德-盖尔芒特夫人产生这种感觉的方式不一样。前两种兴奋力可供我们任意选择。一种发自我们内心,来自我们深刻的印象;另一种来自外部。前者自身就包含着一种快乐,那是生活带给人的快乐。后者试图把别人的兴奋传导给我们,它本身并不伴随快乐,我们可以通过反作用,给它加进一种快乐,得到一种极其虚假的兴奋,但很快就会变成烦闷和忧愁。这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上流社会中有那么多人郁郁寡欢,闷闷不乐,经常处在烦躁不安的状态中,甚至可能自杀。然而,当我坐车去德-夏吕斯先生家的路上,正被这第二种兴奋折磨得坐立不安。这种兴奋不是由我们切身感受引起的,和我从前几次坐马车产生的兴奋完全不一样:一次是在贡布雷,我坐在贝斯比埃医生的皮篷式双轮车上,看见马丹维尔教堂的钟楼画在夕阳上;还有一次是在巴尔贝克,我坐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四轮轻便马车上,看见一条栽有绿树的路,竭力想回忆起这条路使我模糊感觉到的一件往事。可是,在这第三辆马车上,浮现在我脑海中的,是在盖尔芒特夫人的餐桌上进行的我当时感到无聊透顶的谈话,如德国亲王对德皇,对布达将军和英国军队的议论。刚才,我把它们塞进我内心的立体镜中了,一旦我们不再是自己,一旦我们有了社交界人士的灵魂,只从别人那里接受生命,那么,我们就会通过这面立体镜,把别人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突出出来,使它们变得轮廓分明。喝醉了酒的人会对侍候他的咖啡馆侍者表现出好感,此刻我的心情和喝醉了酒毫无两样,尽管在吃晚饭时,我对那位非常熟悉威廉二世、大讲其轶事趣闻的冯亲王无甚好感,而现在我却为能和他共进晚餐而感到幸福,认为他讲的那些事诙谐幽默,妙趣横生,想起他讲的关于布达将军的故事,想起他那浓重的德国口音,不禁放声大笑,仿佛这笑声对证实他讲的故事滑稽可笑是必不可少的,就象有时候用双手鼓掌可以增强内心的赞美一样。就连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有些看法(例如她说弗兰茨-哈尔斯的画应该站在电车上看才有意思),当时我感到十分愚蠢,但在这面立体镜后,却变得生气勃勃,深刻透彻。不过,我应该说,即使这种兴奋旋踵即逝,却不能说它绝对荒唐。对于有些人,平时我们也许不屑一顾,但不知哪天,我们会很高兴认识他们,因为他们和我们喜欢的一个女孩子有来往,可以把我们介绍给她,这样,他们就变得对我们有用和有趣味了,而这些在以前我们认为他们是绝对不可能有的;同样,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关系我们可以肯定将来派不上用场。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说,哈尔斯的画即使从电车上看也十分有趣,这句话是错的,但却包含着部分真理,日后对我很有用处。
同样,她为我引用的维克多-雨果的诗,应该承认,这是他脱胎换骨以前那个时期的作品,他还在演变中,还没有发表他那别开生面、具有更复杂机件的作品。在这些早期诗作中,维克多-雨果还在思考,而不是象大自然那样,仅仅满足于引人思考。那时候,他是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思想”,和盖尔芒特公爵对这个词理解的意思几乎一样:德-盖尔芒特先生常在盖尔芒特城堡举办盛大宴会,宾客们在纪念簿上签字后,总要再写一条富有哲理和诗意的感想,他觉得这种做法太陈腐,太罗唆,就用恳求的语气提醒后来的人:“签上名字,亲爱的朋友,不要写思想!”然而,德-盖尔芒特夫人恰恰喜欢雨果早期诗作中的这些“思想”,这在他的《历代传说》诗集中几乎是没有的,正如瓦格纳的第二期作品中缺少“乐曲”和“旋律”一样。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这种爱好不是绝无道理的。雨果的思想确实沁人心脾,尽管形式暂时还缺乏力度,但在思想周围,已经凶涌澎湃着无数的词汇和丰富的韵脚,这使它们独具一格,和别人的诗,例如和高乃依的诗迥然不同。别人的诗不时地闪烁着朴素的浪漫主义思想,更能激动人心,但却没有深入生命的物质根源,没有改变思想赖以存在的无意识的可笼统化的机体。因此,我从前那种只读雨果后期诗集的做法是错误的。诚然,德-盖尔芒特夫人只用了雨果前期诗作中的很少几句诗来点缀她的谈话。但是,正因为她孤立地引用一句诗,才使这句诗的吸引力大大增加。我在德-盖尔芒特夫人的餐桌上初次听到或再次听到的诗句,使那些琳琅满目地镶嵌着诗句的诗篇也变成了磁铁,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把我的手拉向《东方集》和《暮歌集》。我的心变得焦虑不安,非要在两天之内得到这本书不可。我诅咒弗朗索瓦丝的听差不该把我那本《秋叶集》赠送给他的家乡。我立即叫他去给我买了一本。我把这些诗集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只有当我突然发现德-盖尔芒特夫人引用过的、沐浴在她所给予的光辉中的那些诗句时,我才得到安宁。和公爵夫人闲谈,就好比从一个古城堡的藏书室里汲取知识,虽然都是些古书,残缺不全,没有我们喜欢的书,也不能使人增长才智,但有时能为我们提供宝贵资料,甚至能让我们看到一段我们闻所未闻的优美文章,以后,每当我们想起多亏那座美丽的城堡,我们才能知道这段文章时,会感到高兴。我们会因为在那里发现了巴尔扎克为《巴马修道院》作的序言或未曾发表过的儒贝①的书信,而夸大我们在那里度过的那种生活的价值,会由于一个晚上的意外收获,而忘记那是轻薄无聊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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