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四部 (第1节))(9)

    从此,孤僻者郁郁寡欢,意志消沉。他唯一的乐趣就是去附近的海滨浴场,向一位铁路职员打听情况。可是,这位职员得到了晋升,被任命到法国的另一端供职去了;孤僻者再也不能去向他打听列车时刻,了解一等车厢的票价,每次回到自己的小楼去想入非非之前,总象格里塞利迪斯①,在海滩迟迟不走,犹如古怪的安德洛墨达②,没有阿耳戈英雄③前来搭救,又似一个不育的水母,在沙滩慢慢枯死,或者,他在火车离站之前,无精打彩地呆在月台,不时向熙熙攘攘的旅客投去一瞥,这目光在非同类的人看来,好似冷淡、傲慢或漫不经心,然而,它如同某些昆虫为吸引同类闪烁的光亮,又象某些花卉为引诱昆虫授粉而奉献的花蜜,骗不了那耽于怪诞的乐趣、天下几乎难觅的爱好者,这乐趣正求之不得,现在竟主动送上门来,就象我们的专家寻到了同行,终可以讲一讲奇特的语言,对这种语言,月台上哪个衣衫褴褛的家伙不过装出一点兴趣,旨在获得一点物质利益,好比有的人跑到法兰西公学院,尽管梵语先生授课的教室里没有一个听众,他们照样进去,为的是在里面暖暖身子。水母!兰花!当我顺乎自己的本能时,巴尔贝克的水母令我恶心;可倘若我象米什莱,善于用自然史和美学的眼光去观察,显现在我眼前的便是芳香四溢的蓝色花簇。它们浑身透明的柔绒宛如花瓣,它不就是淡紫色的海兰花?它与动物和植物世界的众多造物一样,与生产香料的香草并无差别,只是它身上的雄性器官被雌性器官的一层厚膜隔开,若没有蜂鸟或某些小蜜蜂在花间传带花粉,若不进行人工授精,它就永远不能生育,德-夏吕斯就是这样(这里的授精一词应取其精神意义,因为从物质意义看,男性与男性结合是不育的,但不容忽视的是,那唯一能感受到的乐趣,有人恰能得到,且“世间任何生命”都可以将“自己的声音、激情或芬芳”传给他人),他正是那种堪称异常的人物,因为尽管他们为数甚众,但***的满足对别人来说轻而易举,而对他们却取决于众多因素的巧合,机会实在太难得了。对德-夏吕斯先生者流来说(除了一时将就的情况,这种情况渐渐表露出来,人们已有所觉察,这是因为***强烈所致,不得不半推半就),相互之爱,除了普通人那里遇到的,有时是不可克服的困难外,又给他们增添了极为特殊的困难,以致对常人尚且难得的东西,到了他们这儿简直就不可能了,而且,倘若他们果真巧遇良缘,或天赐良缘,那么,他们的幸福就远非正常恋人的幸福可比拟,含有某种异乎寻常的,百里挑一的,如饥似渴的东西。一位裁缝师傅正准备规规矩矩去做活,不料大喜过望,撞见了一位大腹便便、年过半百的先生,在此之前,曾有过形形色色的障碍,种种特殊的排斥力,凯普来和蒙太玖家族的深仇大恨与此相比也微不足道,但障碍一个个克服了,排斥力也被异乎寻常的天赐偶合所抵销,最终而导致了爱;这位罗密欧和这位朱丽叶完全有充分的理由认为,他们的爱情并非一时冲动的产物,而是他们气质的和谐所注定的前世姻缘,且不仅仅是他俩自己的气质,而且是他们前辈的气质,他们的始祖遗传的气质,因此,与他们结合的人早在降生之前就已属于他们,吸引了他们,其引力可与操纵大千世界的力量相比,在那里,我们度过了前世生活。德-夏吕斯先生分散了我的注意力,使我无法细细观察熊蜂是否带来了兰花盼望已久的花粉,多亏巧遇,兰花才有幸受粉,这种巧合多么偶然,可称其为一种神迹。可我方才目击的也是一种神迹,差不多属于一个类型,其神奇的成分毫不逊色。一旦我从这一视角观察这次奇遇,在我的眼里,一切便都似乎呈现出美。为迫使昆虫保证花卉授粉,大自然创造了令人叹为观止的花招,没有昆虫,花就无法授粉,因雄花与雌花相隔甚远;若风必须保证授粉,那么大自然的巧妙安排便使花粉可较为轻易地从雄蕊中飘散出来,使雌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趁机获得花粉,从而免得分泌花蜜,这自然也再无必要,既然已经用不着引诱昆虫光顾,甚至也不必盛开花冠,吸引飞虫;大自然还巧妙设计,保证花朵只受其必需的花粉,唯它必需的花粉才能育花结果,促其分泌出对其他花粉有免疫功能的液体;这形形色色的花招在我看来并不比这一性恋附类的存在更为神奇,这一附类受命保证日渐衰老的同性恋者的性享受:他们并不会被所有的男人所吸引,而只被比他们年迈的男人所吸引——由于某种感应或协调现象所致,此现象可与支配三体异柱花,如干屈花授粉的现象相比。絮比安刚刚为我提供了这一附类的一个范例,然而它却不如其他附类易于把握,其他附类,尽管甚为罕见,但任何人道的植物标本采集者,任何道德的植物学家都可观察得出,可是,这一附类展现在他们面前的却是一位孱弱的年轻男子,盼望着一位身强力壮、大腹便便的五旬汉子主动接近他,而对年轻人的亲近举动却无动于衷,恰似报春花科的短柱雄雌同株花,除非由同属短柱的报春花授粉,不然就不会结果,然而它们却兴高采烈地迎接长柱报春花粉的光顾。至于德-夏吕斯先生,我事后体会到,对他来说,有着种种不同的结合,其中某种结合次数之多,瞬时性之不明显,尤其是两位角色之间接触之少,使人们不禁想到花园里的花卉,它们由附近的花授粉,但却永远触碰不到附近的花。确实,对他来说,只要把有的人召到他府上来,让他们洗耳恭听他几个小时的讲话,他在某次偶遇中燃起的欲火就可熄灭。通过简单不过的话语,轻而易举便达成了结合,就象纤毛虫纲随意就可聚合。类似我遇到的情况,他大概偶尔也有过经历,那天晚上,盖尔芒特府的晚宴散席后,我被他召去,男爵对来客迎面一顿猛烈的训斥,因此而心满意足,犹如有的花卉,借助突发的力量,远距离把花蜜喷射到一只昆虫身上,昆虫一时失控,无意中成了同谋。德-夏吕斯先生由被统治者上升为统治者,感到心头的不安解除了,获得了宁静,于是打发走来客,后者很快失去了对他的吸引力。最后,同性恋的产生,原因在于男同性恋者与女人过分近似,无法与她发生有益的关系,由此而服从一条更为高级的规律,即自我交配不育规律,正是这一规律的存在,造成了多少雌雄同株花卉不得结果。确实,寻觅男性的同性恋者往往满足于与他们一样女子气十足的同性者。只要他们不属于女性就行,他们身上虽然带有女性的胚胎,却无法使用,有多少雌雄同株的花卉,甚至某些雌雄同体的动物,如蜗牛,也不例外,它们无法自我授粉或授胎,但与另一些雌雄两性的动、植物结合却可成功。因此,同性恋者乐意把自己与古代东方或古希腊的黄金时代联系起来,他们甚至可以追溯到更为遥远的时代,追溯到雌雄异柱花卉和单性动物尚不存在的试验时代,追溯到雌雄同体的原始时代,女性人体中的某些男性器官痕迹和男性人体中的某些女性器官痕迹似乎还保留着原始的雌雄同体的特性。絮比安和德-夏吕斯先生的手势,我开始时理解不了,觉得有趣极了;就象那些称为菊科的花卉向昆虫作出引诱性的举动,据达尔文介绍,这些菊科花卉翘起头状花序上的半花叶,以便更远的地方都能发现,犹如某种异柱花倒转雄蕊,使其弯曲,为昆虫打开通道,或为昆虫奉上蜜雾,就象此时院中的鲜花正释放花蜜的芬芳,张开花冠,引诱昆虫。从这天开始,德-夏吕斯先生必定更改去拜访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时间,并非他无法在更适当的时间到别处看到絮比安,而是因为下午的太阳和小灌木丛中的花朵已经与他们的记忆结合在一起,正如他们已经深深印入我的脑海。再说,他并不只限于向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以及众多声名显赫的主顾举荐絮比安店中的人,可这些主顾反倒更主张用年轻的绣花女,原因是有几位太太顶住不用絮比安或仅仅怠慢了他,男爵便对她们采取了可怖的报复手段,或许是向她们开刀,以儆效尤,或许是她们激怒了他,与他的统治分庭抗礼。他使絮比安所处的位置越来越有利可图,直到最后用他作了秘书,为他确立了地位,其地位到底如何,我们后面可以看到。“啊!絮比安这人真有福气。”索朗索瓦丝常这样说,她往往根据某人对她还是对别人好,喜欢贬低或抬高他的善行。再说对这件事,她没有必要夸大其辞或感到嫉妒,因她真心实意喜欢絮比安。“啊!男爵真是个大善人!”她又添上一句,“他多好,心多诚,多得体!要是我有个女人待嫁,也是豪门出身,那准闭着眼睛把她嫁给男爵。”“可是,弗朗索瓦丝,”我母亲心平气和地说,“这个女儿啊,该会有多少丈夫呐。记得您已经把她许给了絮比安。”“啊!太太,”弗朗索瓦丝答道,“这是因为这又是一个好男人,可以让妻子生活美满。天下分成富人和穷人,其实是白搭,穷与富对人的天性没有影响。男爵和絮比安,是一个类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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