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一声,父亲推着破自行车,跨过门槛,停在客堂里。来不及拿出车篮里的猪肉和麻腐,抽出一张报纸,坐在旧竹椅上。竹椅发出“咯吱吱”的声响,抗拒似地摇晃了一下。
我拿了两本包了书皮的课本,让爸给写上学科、班级和名字。爸的字好,队里人家红白喜事,都是爸写帐、写挽联。
看报呢。父亲有点不乐意。报上说啥?给我讲吗——
他沉吟了一下说,那爸就给你讲个跟报纸有关的故事:
那个时候,街上全是大字报。报纸少,就生产队里订着《人民日报》和《解放日报》。晚上三六九开社员会,就学习评论员文章和社论,抓革命,促生产。
后宅的阿三,大字不识一个,喜欢收集报纸。队里的报纸常常被他偷偷塞入袖子拢回家。别人以为是要给三个挨肩头子女包书和认字。公家的东西,也没人去计较,只背后鄙视他贪小。他也不在乎别人的眼神,乐呵呵地装傻。
不料,没多久就出事了。
地主有财是被监督劳动对象,白天和其他社员一样参加劳动,卯时里还得挨家挨户义务倒马桶。这一倒,倒出毛病来了。阿三家的马桶里不是草纸,全是报纸。最可恶的是,那张报纸上领袖正微笑着向人民招手呢。
本来有财是不愿传嚷开来的。那天合该有事,有财娘拿出那块祖传的玉佩,让儿媳藏好了,将来传给孙儿媳妇。有财老婆一时匆忙,随手扔在镜台抽斗里。小女儿看到了,感觉挺好玩,就拿在手里把玩。恰好被大队革委会头儿看到。啥古董?资产阶级的东西。二话没说就没收了。任凭有财媳妇怎样央求也无济于事。立场问题、斗争问题懂不懂?吓得有财媳妇不敢再吱声儿。有财去找头儿要,头儿反让他举报村里谁有反那个的倾向。举报有功啊,举报了,把这个还你,还可以免了你倒马桶。头儿掏出玉佩,在有财眼前晃了一下。
听到举报有功,可以免倒马桶,要回玉佩,有财的眼睛慢慢亮了。想自己堂堂七尺男儿,整天义务倒马桶、搓草绳,不要说颜面,连尊严都扔进黄浦江了,心里别扭。
他翻来覆去地想了一夜,最后迟疑着,吞吞吐吐地说了阿三家的事。
这还了得!马上出动民兵,阿三被反剪双手,戴上一顶“现行反革命”的高帽子,去本大队的各生产队游斗。阿三娘病倒了,阿三媳妇怕连累自己,嚷着要跟阿三划清界线。
有财哪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更何况没要回玉佩,连乡亲们看他的眼神都变得鄙视起来。没吃到羊肉,反惹了一身膻。从此后郁郁寡欢,难安心神。三年后病倒开河工地上,回家不到一个礼拜就死了。
阿三在白茅岭劳改农场呆了好几年,直到七十年代中后期才回到家里。面对着娘亲病故,娘子改嫁,阿三哭都哭不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为了省那几个草纸钱。阿三成了惊弓之鸟,看到报纸,瞄一眼都不敢。
八十年代分田到户,有人家开始种桃树。那时候,没有现买的桃袋,都是自己用报纸手工折叠。用桃袋包起来的桃子白亮、鲜嫩,卖相好,出得好价。报纸成了抢手货。蟹有蟹道,蛇有蛇路。家家户户各显神通,搜集报纸。有空闲,就坐下来折桃袋,男女老少齐上阵。独独阿三不肯,不是他懒,不知怎么的,一见到报纸他就像撞了瘟神一样,眼睛里全是害怕。别说折了。他还就牛,我不种桃树,种别的还不行吗?不管别人怎么劝,他就一根筋。人都说,阿三是毁在报纸上了,这花花绿绿的票子都不要赚。
唉——这人呢!父亲叹了口气。
我仰起脸,似懂非懂。
报纸,原来不仅仅是用来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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