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和外公们
听说外公家的老屋终于要拆了,我很想去看那老屋最后一眼,终因琐事缠身未果。不过这样也好,去了怕也只会徒增伤感。老屋垂垂老矣!在我的想象里,四个舅舅齐聚一堂,协力将老屋里的家什一一搬空、转移或丢弃;随后建筑工进场,他们二话不说,便抡着大锤在飞舞的梁尘中间将空空的屋子夷为平地;而我只能在远离家乡的地方,将一座老屋的碎片从记忆里逐一取出,在脑子里慢慢拼凑,一点一点还原,——青瓦飞檐,火砖泥墙,木棂纱窗,堂前石凳,屋后小园,还有发黄的蚊帐、方格子的蓝色印花布被褥,和摆在古旧结实的三屉柜上的相框与圆镜、以及在镜子里呲牙咧嘴地挤着鼻尖上的青春痘的少年……时间带走了一切,但我还能藉着那余温将老屋在心里重建一遍。
我知道,老屋被拆的原因并非它的衰朽与陈旧。那屋子建于四十年前的一场库区迁徙,年深日久,数尺围的横梁被老外祖母的袅袅炊烟熏得漆黑如夜了,但它们的内部依然坚固结实;梁下的燕巢与墙角的蛛网年年累积,但只要拂去表面的尘灰,指尖触到的仍然是火烧青砖的强健肌体。将老屋提前“革命”的是近几年发生在中国农村的新一轮造屋运动。处处都在大兴土木,家家都在推倒重来。外公也坐不住了。三四年前就开始在几个舅舅耳边敲边鼓,屋顶漏水啊,地面湿滑啊,蛇鼠出没啊,等等。晚辈都懂得老头子的心思,他不是真的想住新房,他有生之年最想看到的,是自己的儿孙辈不落人后,也能回家建座象模象样的房子;这确实会让老头子觉得脸面光鲜,吐气扬眉!外公早就说好了,新房子建好了他也只住偏屋,免得哪天他和外婆死在新屋里,让儿孙们觉得不吉利。倘若你们不建,外公加重语气说,那我自己动手肩挑手提也要替你们把房子建起来!
八十多岁的老头子颤巍巍地说着气话,舅舅们没有不从之理;况且他们也是极渴望光耀门楣的!不过这建房子的事又拖了三四年,原因却在共堂屋而居的叔外公身上。
叔外公是外公的亲弟弟,只不过外公过继给了他们家的大房——一生未育的伯伯家做儿子;于是亲弟弟变成了堂弟。这事原本也稀松平常,但最后的结果却颇令人意外,作为继子的外公育有四男三女,可谓人丁兴旺;叔外公呢,却仅仅生了一个女儿,反过来要从外公膝下过继一个儿子才能续上香火。于是二舅被送往老屋那一边去了。但是叔外公脾气急躁,稍有不顺便对二舅施以拳脚,又不怎么肯送读;外婆就不乐意了,数次出面交涉、争吵,并最终将二舅领了回来。这件事从此便横亘在这座老房子的大堂屋中间了;我很小的时候便觉察出,外公外婆与叔外公叔外婆之间,他们的客套寒暄、迎来借往以及各种小心打探,全是为了维持表面上的和气。那底里潜伏着的,乃是一股极为顽固的偏见和敌意;有时到了水火难容的地步。
外公要拆旧立新,叔外公无力也无必要襄此盛举,但这事却成了触动他内心隐痛的火线。叔外公对外公说,祖业不能说拆就拆了!外公道,我只拆我这一边。拆你那边也不行!叔外公大约有些气急败坏了,也许这就是他一直担心的事情吧!那种你新我旧你风光我凄凉两相比照之下形成的落差是风烛残年的他难以承受的。总之,我颇能揣摩叔外公的心情,他也不想一辈子败得这么彻底,哪怕是败在自己的亲兄弟面前,那也是横竖不甘心的!舅舅们背地里说,就怕他气急了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可担待不了这罪名!于是,改建的事就只好拖着。然后便轮到外公长吁短叹,寝食难安了!眼见得村子里的小楼越起越多,而自己行将就木,要是这屋子真的建不了,老头子只怕是要带着遗憾离去的!
孰料事情在今年出现了转机。大舅舅找到叔外公的女婿,几杯酒下肚,大舅舅便说开了,先是一通叙旧,诉说昔日之不易,畅谈今时之盛世,趁机将外公的心愿道破,一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加上酒精的作用正当其时,叔外公的女婿被感化了,最后硬是拍着胸脯具了保证!果不其然,外公端午节对着一大家子重提建房子的事情时,叔外公便松了口,点了头。在一家大小的欢呼雀跃声里,听说外公转头抹了眼泪。
我想象着叔外公黯然离去的样子,他那头发花白的大脑袋摇晃着,身子前倾,双肩佝偻,颤抖的话音透露出内心的无奈、挣扎!那一刻,他作为弱者离场,无人在意。
我记得叔外公中年时的模样,短发根根刺立着,方脸阔鼻,声若洪钟。行伍出身的他一身蛮力,早年曾有与野猪搏杀的故事在乡间流传,后来在村头路口设凳开屠,磨刀霍霍,令人望而生畏。然而膝下无男一事却让这条乡间硬汉气短,让他不平,让他愧对祖先,终生惶然!同时,他对外公积极送自家孩子求学之举也耿耿于怀;我懂得一个目不识丁的粗汉面对一个斯文人时既自卑又嫉恨的复杂心理。因此,当我暑假在外公家长住时,我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叔外公,我从不在他面前搬弄笔墨纸砚,偶尔在火塘边我跟他讲程咬金与岳飞,花木兰和关羽,还有美苏争霸跟原子弹。
有一年的春天,曾外祖母去世了。拄着短杖,披麻戴孝的叔外公伏在木棺上痛哭失声,那种嗷嗷叫唤的哭声是我以前从没听过的;叔外公足足哭了两个钟头,任谁来劝都无济于事,我望着他高大笨拙的背影,心里也种下了一颗隐痛的种子。我开始在外公面前帮叔外公说话,直到外公陷入深深的沉默。
事实上,在老屋被拆之前,约摸十二三年的时间里,围绕老屋的一切便逐渐被剥离,蚕食。先是门前地坪边活了三十年的两棵大梨树,然后是道路两侧的李树、梓树、枣树,以及枝条伸至檐下的野山椒树,小园靠近山脚边的大片芭蕉树,沿着阴沟蔓延的野芹,都被外公以各种理由伐倒、刈除了;地坪南侧兼作乒乓球台的洗衣台子也拆掉了!
我只能腹诽,或尽量以平淡的语气谈论它们。我知道,外公很难体察我的心情。而我也羞于表达我对往日的怀念。是啊,我该怎么描述呢?说当时的我坐在枝桠上,被梨树的细嫩新叶激起的稍纵即逝的柔情吗?说长夏的午后一个人伏在旧式秋香桌沿,听土蜂一次次撞击窗纸,忐忑着写下人生中的第一封情书吗?或者说我熟悉老屋就像我熟悉自己身体的每一个部位,老屋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承载着我的早年记忆吗?
我不能跟外公和叔外公说这些没用的。不能。
正如我也不能跟他们说,你们费这么大劲,也都是为了一些没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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