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的小雪节_经典散文_.

                                                            2016年的小雪节
      在酷暑三伏天,民工们似乎都有怠工的嫌疑,快到晌午时动作迟钝,表情僵滞,一说下工看谁跑得快,工具都懒得归位;在下午上班时吆喝之后好长时间才磨磨蹭蹭地起来,萎靡得就象干旱得拧起叶子的庄稼。阳光下对谁都不偏袒,最后把民工们都打造成了统一的肤色,黑的没有必要再自卑下去,白的也失去了往常的炫耀。暴露与不暴露的,黑白分明,黑的没法再黑了,黑的变成了白,白的也没法再白了。每年这个时候我都要经过一次剧烈的变脸,我回去时,给我开门的几岁女儿都会佯装着惊悚地喊道:哎啊,老叭子来了!我知道,我若真的和她开玩笑,在开门的一瞬间猛地做出鬼脸来,真能吓着她。
      这天,太阳似乎和谁吵了嘴,兀自一人发泄憋了一肚子的怨恨,这时没人想去招惹它。早上的食物已化作了汗水和力气,最后用的都是撑劲儿,民工们暗暗地盼望下工比往常更早一点。好不容易熬到了快要下班的时间,突然接到了意外的一个任务,盖防尘网。工地紧挨着省城,防尘措施比一般工地严格多了,比如清表的腐殖土,开挖排水沟的土本来都是用防尘网盖了的。这一次扩大了范围,所有的施工范围都要用防尘网盖上;工程属于道路改造,这是多大的工作量啊,民工们骂骂咧咧的,早一点晚一点不行吗,偏偏赶在晌午。看来任务相当紧迫,因为项目部的人员也参加了,民工们有点不地道,说项目部人员整日地呆在屋里,风不刮雨不淋,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风,现在看你们还站着说话不腰疼?
      所谓的防尘网不过是类似编织袋的网状物,但间隙比编织袋大多了,以至于人们怀疑它是否有防尘作用;刚开始无人问津,没想到今年供不应求,价格翻倍,都说做防尘网的今年一定赚得盆满钵满。听内行的人说防尘网属于二次塑料,本身就是污染严重的企业,防尘网也属于二次污染,风化之后无法回收,数量庞大。雾霾是自然对人类贪婪的严厉警告、残酷惩罚,治理雾霾是一种觉醒,然而治理也是悖谬的。
      一张防尘网需要四个人才能铺开,一个人拽一个角。拉开的防尘网很大很软,总是被铁丝、砖头、树枝、石块等等挂住,你狠命拉它,它才不理睬你呢;不得不气急败坏地折回来,下来不知道做了多少废工,多走了多少冤枉路。开挖排水沟的土一溜儿地排开,俨然一道山岭,爬上爬下。沙土一点一点地钻进鞋子里,和脚争夺空间,脚憋屈得不能伸展,最后把鞋子都撑大了。要是石块进去了,人再猛地一蹦跶,垫了脚疼得咬牙咧嘴。垃圾夹杂在其中,里面什么都有,什么都有变成凶器的可能,都能让你铭记的可能,行动时最好要小心翼翼。我不喜欢戴帽子穿长衫,帽子能把脑子蒙成糊涂糨子,长衫能把肉都要考熟,我以血肉之躯和如沸水一样的阳光对抗,阳光没能把我怎么样,只不过盖完防尘网之后我觉得我只剩下喘气的气力了,肚皮塌到了脊梁上。
      晌里正常上班,晌午加班盖网,这样一连几天。
      一层不行,后来又加盖了一层,两层不行,接着又盖了第三层,好在项目部雇了人,专项负责盖防尘网,把整个工地捂个严严实实。可能属于一种心理障碍,我觉得被口罩捂住的面目都是极其恐怖的,索命一般,如侦探电影里正在作案,一点点的响动都让人魂飞魄散;那些防尘网犹如大地的口罩,捂住了大地大真大美的面目,我们脚踏大地,和大地如此亲近,突然之间是多么地陌生和遥远,大地对我们曾是那样地仁厚情深,现在似乎在抛弃我们,憎恨我们。
      根据往常经历判断,这不过是一种假象而已,表面风声鹤唳,内在还是一片和谐,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该怎样干还怎样干;比如项目部给施工队配备了一台能够喷水的除尘器,大炮模样,叫“雾炮”,要我们在所辖的施工段使用,施工队没有人会使用,也没有人来教如何使用,我们的施工队一次也没有使用过,每天就是把它拉到指定的地点,到了下午再把它拉回来。很快证明我的判断是多么的错误,形势一天比一天地严峻起来。
      原来的围挡做得相当应付,用手推推就会摇晃,很多地方不几天就倒掉了,豁口随处可见。倒掉的彩钢瓦和方管慢慢地消失掉。治理雾霾之后重新做了围挡,非常牢固,有了豁口很快就会被补上。洒水车不停地洒水,公路整天都是湿漉漉的。一种新型的清洁车出现了,来来回回地清理。清洁工依然不轻松,一天到晚在公路上穿梭,更细小的垃圾都不放过;道路上从未有过的清洁,真的很难找出一张纸片或者塑料袋。路边村庄有扒房子的,竟然也配备了高压水车,一边扒一边喷水,白色的水柱实实在在地冲进了弥散的烟雾里。
      这次治理雾霾是全国性的,听说国家环保督查组住在了省城,工地上充斥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岌岌可危。
      六月初,工地放假了。
      放假时老板很乐观,说把心放在肚子里吧,放不了一个月的;我明白老板另一层的意思,这是在笼络人心。我也想根本不可能会放多长时间的,回去之后我真的在家安心地避暑起来,安心地等待着开工的消息。再一次出乎我大半生的人生阅历,没想到的这样一等竟然就是盛夏远去,秋风渐凉。秋收完毕还没有复工的消息,很多在一起多年的工友仿佛已经意识到了结局,也失去了等待的耐心,他们另谋出路,有的跟了新老板,有的进了厂,有的改了行。相聚时不以为然,分别时毫无征兆。
      没有人知道我等待的后果是多么严重,只有我和妻子知道,到了交房租的日子但房租却没有一点着落。每次交房租都是妻子和房东交涉的,那些天妻子总是怕房东打来电话,妻子逼着我编造一个拖欠的理由,这个理由合情合理,天衣无缝,既能延缓一些时日,又能让房东相信我们有足够的经济实力。
      这一天总算姗姗来迟,在犹豫、茫然、焦灼的等待状态之中,在十月下旬接到了老板通知上工地的电话,平时每次上工地总是想找理由拖延时间,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这次接到电话就迫不及待,似乎终于抓到了救命的稻草,哪敢再掉以轻心?
       到了工地才知道,业主根本没有通知复工,是项目部擅自通知的,是想试探一下施工底线。没有侥幸,第一天机械刚开到施工现场就被有关人员发现了,他们在道路上不停地巡逻,任何的风吹草动他们都了然于胸;他们告诉我们新一轮的检查又来了,比以前更严厉,没有任何理由,全市两千五百多个工地都必须停工。接下来才知道一些建筑材料的价格也都在飞涨,工地上用的砖头水泥都在告急,这些污染严重的企业也都关门歇业了。我见证了罕见的真实——说和做的高度统一,一切都证明了治理雾霾的决心和信心。
      等待其实也没有关系,而是没有痛快的答复,明确的日期;项目部无可奈何,老板哭笑不得,民工们再次跌入不安的煎熬之中。
      十月标志着真正冬天的到来,天气渐渐冷起来。去工地时我就把所有冬天的衣服都带上了,为过冬天做好了准备。
       天气预报常常和人们开玩笑,但完全能够理解,有谁能够比得上风云变幻的速度和诡秘,但没想到这次天气预报相当准确,预报有雪,老天真的下起了雪,是2016年第一场雪。
      温室效应,暖冬现象一直持续了好多年,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只属于儿时记忆。暖冬里的雪是羞涩的,半掩琵琶半遮面,躲躲闪闪;底气严重不足,没多久就力不从心;极其懦弱,落下来就是无望的泪水,泪水也不敢张扬,很快就无影无踪,似乎根本就没有来过、没有存在过。它往往让人多么失望,如一场盛大节日,舞台已经搭好,观众已经来临,乐师已经调试好琴弦,一切都准备就绪,主角还杳无音讯,真的来了也不过是几声南腔北调,几下花拳绣腿,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一场酝酿已久的盛会只有草草收场。
      并没有对这场雪抱有多大的期望,谁知道它一登场就初露峥嵘,呈现出一种不可抗拒的霸气,早上起来它就已经征服了整个世界,万事万物无不膜拜;谁敢拥有这样盛大的排场,唯我独尊,天地都藏匿了行迹;强劲十足,密密匝匝地飞舞,迷离了双眼,落地簌簌有声。院子当中有一个桌子,雪絮一朵一朵地堆积着,慢慢增高,有个工友间隔了一段时间就要出去用尺子量,每次都大声地叫喊,喊声充满了惊喜和难以置信;到最后达到了三十多厘米。
      静谧,豁然,纯粹,柔和,浩瀚,这是一个冥冥世界,飘渺虚无,但又真实存在,我不知道世界之初是个什么样子,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这样的世界没有流逝,没有岁月,没有纠结,没有怨恨,没有光怪陆离。繁杂的、世俗的、阴暗的欲念似乎也被潜默移化了,遁形无迹,这是一个人最为纯粹的心境。
      久违了这样的大雪,我兴奋地在雪地里走来走去,脚步把雪踩踏得杂乱无章,然后看着它们又被雪一点一点地抹平。我在院里铲雪,铲出一条通往外面的道路,道路再次被雪淹没。我什么也不做,就静静地伫立在庭院当中,任雪纷纷扬扬,用心聆听雪落的声音、掂量雪的重量、体验雪落在头发上、睫毛上、脸上、脖颈里的感觉。雪似乎也感受到了我的热情,和我接触的一瞬间就湿润了,化作几个月婴儿的手在我的肌肤上蠕动,那样轻柔、那样凉爽。我向来认定老天就是性情的,雪就是它向我们倾诉的语言,委婉而又坦诚,质朴而又深奥,我似乎大彻大悟而又懵懵懂懂。
      这是一场普天同庆的大雪,不同地方、不同QQ群、微信圈里,相识不相识的朋友们在晒照片,展示着不同风物不同角度的美。童趣是相通的,几十年后的孩子们和几十年前的我们一样在雪野里发疯戏逐,他们堆的不是简单的雪人,而是一种氛围、一种人生的状态。红衣女人们分外妖娆,不知是她们燃烧了雪野,还是雪野燃烧了她们;她们或微笑或鬼脸或凝视,摆弄着各种各样的姿态神情,真的羡慕她们,无形中也被感染了,似乎也就是她们其中的一员。细小的高大的玉树琼枝都让人爱怜,皑皑雪原比任何一种风景都深邃悠远,城市从所未有的素洁淡雅,乡村愈加宁静深沉……雪的美丽雪的韵致借助于它们发酵得酣畅淋漓。冬天冷酷么,一点也不,不然雪就不会如此地浪漫善感、如此地真挚滚烫。
     下了雪之后我才知道,下雪的当天就是小雪节,我又回想了下雪的具体时间,这一发现让我惊喜得心都要跳出来,那天夜里我已经美美地睡了一觉,睁开了眼睛就感觉到了异样,房间里充满了光亮,这种光亮是雪特有的,朦胧柔和,饱满深厚,似乎很微弱却又很犀利,我向窗外望去,果真是一片白茫茫——雪是在后半夜下的,大概是零点。当天整个白天都在下,一直没有减弱,一刻也没有停止。不知道什么时间停止,但第二天根据下雪情况能够推测出大致是在前半夜停止的,也就是说当小雪节来临之时,雪就翩然而至,当小雪节结束,雪才悄然离去——雪几乎下了24个钟头,整整一天,整整一个小雪节。它们的步调是如此地一致,配合是如此地默契,如一次重要、无法更改的赴约,是掐着点的,不早也不迟,刚刚好。不知道以前有没有过这样的情况,可能有,只是我还不知道,就如这一次,未必人人皆知,知道了很快淡忘;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一场雪才是我的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我是多么幸运,我和它不期而遇——我经历了无数次的雪,没有哪一场雪如此科学、如此完美、如此心神领会地诠释了小雪节的真实内涵。
      概率而言,二十四节气不是准确但相对准确,天气的变化和二十四节气总是相对应,在节气到来时它总是要或多或少,明显或者不明显的变化,这种变化告示人们季节的交替;比如到了立春,或前或后临近的天气总是要比平常暖和一点;到了小雪或大雪,未必真的下雪,但前后几天要么降温,要么天气阴沉;到了冬至,一年当中的最低温度几乎都是在冬至的前后出现,能够让人们感觉到冬天不可冒犯的威严。
      我们真的该感谢确立农历的那些无名无姓的先人们,他们确立的不只是简单的年月日,而是洞察了日月星辰的运行规律,以及万事万物所呈现的状态,我们的生活模式不是长久以来形成的习惯,也不是陈旧意识的根深蒂固,而是一种必须和依赖,一种顺其自然;他们让若干年后的我们的生活和天时是多么的协调,避免了多少的盲目和悖谬。
      我忽然猜想,这两天的空气质量一定好得了不得。为了验证我的正确,有科学依据,用事实说话,我上网查询了内地一些城市近期的空气质量指数。空气质量指数分为6个级别:优、良、轻度、中度、重度、严重,指数每增加50就是一个级别。一个城市一种情况,每个城市的空气指数都是不一样的,但很容易发现它们的整体状态,在平常罕有能够达到“优”,很多城市“良”的级别也没达到,当然,这都在治理雾霾之下,而在11.21、11.22(小雪节)这两天不约而同地都达到了优。同样是优,平常的空气指数在本级别的高限,而在这两天处在低限,有的在20以下。
      治理雾霾付出了极其浩繁极其艰巨的代价,收效甚微,雾霾依然肆虐狂妄,但在一场雪的面前却是如此地不堪一击,被荡涤个干干净净,哪怕是一粒看不见的尘埃也不能侥幸逃脱,这就是自然的力量,自然的神秘,很简单很轻松,就象是潇洒地挥一挥手,转身离去的衣袂飘飘,那样风骨那样自信。我仰望雪的苍茫,它的肃穆它的庄严它的恢弘把我一点一点地压缩下去,以至于卑微都不敢存在,剩下的唯有感恩,唯有敬畏。
      我深深地呼吸,奢侈而又贪婪,恨不得一口气把如此清新、如此纯净、如此甜润的空气吸个精光,并储存起来,能够享用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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