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他就不该摆出那么一副样子。他总是装模作样。一身‘嗲声嗲气’,我最讨厌那副样子。要我跟他上街,我都不敢。再说,您应该很了解他是个什么人,他可象只一身白毛的狼,赫然入目。”“您完全错看了他。不过,他确实挺有魅力。与法国签署协约那一天,国王还拥吻了我。我从来没有那么激动过。”“那正是时机,跟他倾诉一番您心中的欲望。”“啊!主啊,多可怕,要是他稍有疑心,那还了得!不过,我在这方面没什么害怕的。”我离得不太远,这些话听得一清二楚,不禁使我在心头默默地咏诵起来:
国王直至今日尚不知我是谁,
这一秘密始终紧锁着我的嘴。
这场半无声半有声的对话只持续了片刻,我与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在客厅也才走了几步,公爵夫人便被一位美貌绝伦、身材娇小的棕发夫人拦住了:“我很想见到您。邓南遮从一个包厢里瞧见了您,他给T亲王夫人写了一封信,说他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尤物。只要能与您交谈十分钟,他死了也心甘。总之,即便您不能或不愿见面,那信就在我手中,您无论如何要给我确定个约会时间。有些秘密的事儿,我在这里不能说。我看得出您没有认出我来,”她朝我添了一句,“我是在帕尔马公主府中(可我从未去过)认识您的。俄国大帝希望您父亲能派到彼得堡去。要是您星期二能来,伊斯沃尔斯基正好也在,他会跟您谈此事的。我有份礼物要赠送给您,亲爱的,”她又朝公爵夫人转过身子,继续说道,“这份礼物,除了您,我谁都不送。这是易卜生三部戏剧的手稿,是他让他的老看护给我送来的。我留下一部,另两部送给您。”
盖尔芒特公爵并没有对这份厚礼感到欣喜。他弄不清易卜生或邓南遮是死人还是活人,反正看到不少小说家、剧作家前来拜访他的夫人,把她写到各自的作品中去。上流社会人士总是喜欢把书看成一种立方体,揭开一面,让作家迫不及待地把认识的人“装进去”。这显然是不正当的,而且只不过是些小人而已。当然,“顺便”见见他们也并无不可,因为多亏他们,若有暇读书或看文章,就可以看清其中“底牌”,“揭开面具”。不管怎么说,最明智的还是与已经谢世的作家打交道。德-盖尔芒特先生认为,唯有《高卢人报》上专事悼亡的那位先生“最最得体”。若公爵报名参加葬礼,那位先生无论如何得把德-盖尔芒特先生的大名登在参加葬礼的“要人”名单的榜首,但仅此而已。如果公爵不大愿意列名,他也就不报名参加殡仪,只给死者亲属寄去一封唁函,请他们接受他最深切的哀悼。要是死者亲属在报上发表了“来信表示悼念的有盖尔芒特公爵等等”这一消息,那决不是社会新闻栏编辑的过错,而是死者的儿女、兄弟、父亲的罪过,公爵称他们是些不择手段往上爬的家伙,下决心从此不再与他们来往(拿他的话说,不与他们“发生纠葛”,可见他没有掌握熟语的确切含义)。不过,一听到易卜生和邓南遮的名字,加之他们是死者还是活人还不清楚,不禁使公爵皱起眉头,他离我们并不太远,不可能没有听到蒂蒙莱昂-德-阿蒙古夫人五花八门的甜言蜜语。这是一位迷人的女子,才貌双全,动人魂魄,无论是才还是貌,择其之一就足发令人倾倒。可是,她并不是出身于她如今生活的这个圈子,想当初一心只向往文学沙龙,只与大作家结交,先后做过每一位大文豪的女友——绝不是情人,她品行极为端正——大文豪们都把自己的手稿赠送给她,为她著书立说,是偶然的机会把她引入圣日尔曼区,当然,这些文学方面的特权也为她提供了诸多方便。如今,她地位不凡,用不着去讨人喜欢,只要她一露面,就可博得青睐。可是,她已习惯于周旋、耍手腕,为人效劳,如今尽管已无必要,便仍然一如既注。她常有国家机密要向您透露,总有权贵要介绍您结识,不断有大手笔的水彩画要赠送给您。在所有这些毫无必要的诱惑之中,确有几分虚假,但却给她的一生书写成一部错综复杂、闪闪发光的喜剧,她确实有能耐促成众多省长和将军的任命。
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在我身边走着,一任她那天蓝色的目光在前方波动,但波光茫茫,以避开她不愿结交的人们,远远望去,她不时隐约地感到,他们兴许是充满危险的暗礁。我们俩在来宾的人墙中间向前走去,他们明知永远不可能结识“奥丽阿娜”,却如获至宝,无论如何要把她指给自己的妻子瞧瞧:“卮休尔,快,快,快来看德-盖尔芒特夫人,她正同那位年轻人谈话呢。”只觉得他们恨不得登上座椅,好看个清楚,仿佛在观看七月十四日的阅兵仪式或大奖颁发仪式。这并非因为盖尔芒特夫人的沙龙比她嫂子的更有贵族气派,而是因为前者的常客,后者从不愿邀请,尤其是她丈夫的缘故。德-拉特雷默伊耶夫人和德-萨冈夫人的知己阿尔方斯-德-罗特希尔德夫人,她就决不会接待,因为奥丽阿娜自己常去此人的府中。对希施男爵也是如此,威尔斯亲王常领他去公爵夫人府上,而不带他去见亲王夫人,因为他十有八九会让她扫兴;还有几位波拿巴派,甚或共和派的名流,公爵夫人对他们很感兴趣,可亲王这位坚定的保皇党人就恪守原则,不愿接待他们。他的反犹太主义立场也是出于原则、任何风流都休想使它屈服,哪怕是赫赫名流也无济于事。他之所以接待斯万,而且一直是他的朋友,盖尔芒特家族中也难有他称之为斯万,而不叫查理,是因为他知道斯万的祖母原本是位新教徒,后嫁给了一位犹太人,做过贝里公爵的情妇,这样一来,他常常说服自己相信斯万的父亲是亲王的私生子这一传说。倘若这一假设成立,斯万身上就只有基督教徒的纯血统了,但实际上纯属无稽之谈,斯万的父亲是天主教徒,而其父本身又为波旁王族的一位男人与一位女天主教徒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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