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夫人直呼我的家姓,上前向我问候,显得更为卑怯。我一边与她搭腔,一边极力回忆她的姓名;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曾和她共进过晚餐,她对我说过的话有些还没有遗忘。可是,尽管我把注意力伸向记忆残存的深处,却怎么也想不起她的芳名。然而,这姓名就存在于我脑中。我的思想与它象玩起了游戏,企图先确定其范围,回想其起首的第一个字母,最后再整个儿弄个水落石出。然而枉费心机,我差不多感觉到它的存在与份量,可每当我想象它的形式,与蜷缩在我黑暗的记忆深潭中忧郁的囚犯对号入座时,便立即否认了自己:“这不对。”毋庸置疑,我的思维可创造出最难以记忆的姓名。可是,这里并不需要创造,而是要再现。倘若不受真实性所控制,任何思维活动都不费吹灰之力。而此处,我必须受其约束。可突然,整个姓氏出现了:“德-阿巴雄夫人。”我不该说它出现了,因为我觉得它并非自动浮现在我的脑海。有关这位夫人,尚存许多模糊的记忆,我虽然不懈地求助于它们(比如激发自己的记忆,对自己这样说:“噢,这位夫人就是德-苏夫雷夫人的好友,她对维克多-雨果佩服得五体投地,那般纯真幼稚,又那么诚惶诚恐”),可我也并不认为,这些在我和她的姓名之间跳跃不定的记忆,为驱使它的浮现起到了什么作用。当人们搜索枯肠,回忆某人的姓名,在记忆中大肆玩起“捉迷藏”游戏时,用不着采用一系列逐层近似估算法。开始,什么都模糊不清,可突然,准确的姓名出现了,与自以为猜准的姓名风马牛不相及。但并不是它自行出现在我们脑中。不,我还是认为,随着我们的生活一天天过去,我们度过的时光使我们渐渐远离了那姓名清晰可辨的区域,而通过激发自己的意志和注意力,增强了心灵透视的锐敏度,我才蓦然穿透了昏暗层,眼前豁然开朗。总而言之,即使在遗忘和记忆中间存在着过渡界线,这种过渡也是下意识的。因为在搜索到准确的名字之前,我们逐步猜想的名字其实都是错误的,弄得我们步步扑空。更有甚者,那些猜想的名字根本不成其为什么名字,往往只是几个简单的辅音,与搜索枯肠所得的姓名格格不入。不过,从虚无到真实的思维运动是多么神秘,也许不管怎么说,这些错误的辅音有可能就是探路的拐杖,笨拙地在前面摸索,帮助我们捕捉准确的名字。诸位读者也许会说:“所有这些,与告诉我们这位夫人如何缺乏善心毫无关系嘛;既然您作了长篇大论,作者先生,请允许我再浪费您一分钟,我要告诉您,象您这样年纪轻轻(或者象您笔下的主人公那么年轻,如果主人公不是您本人的话),您就如此健忘,连一位极熟悉的女士的姓都记不起来,岂不令人恼火。”读者先生,这确实令人恼火。甚至比您想象的还更惨,待您感到,这样的时刻已经来临,姓名、词汇通通将从清晰的思维区消失,对自己最熟悉的人也最终喊不出姓名。这的确令人恼火,年纪轻轻,回忆熟人的名字,就得这么费劲。可反过来说,倘若只涉及一些颇为耳生,自然而然忘却的名字,一时记不起来,也不想费心去回忆,那这种缺陷倒不无好处。“什么好处,请您谈一谈。”哎,先生,须知唯有疾病本身才能教人去发现、了解并分析其机制,不然,永远都不可能打开它的奥秘。试想一个人象僵尸一样往床上一倒,迷迷糊糊睡到第二天才醒来,起床,他还会想到对睡眠进行重大探索,哪怕进行小小的一番思考吗?也许他都不太清楚自己是否在睡觉。稍微有点失眠,并非无益,它可品尝睡眠的滋味,在茫茫黑夜中放射出一点光芒。常盛不衰的记忆力并不是功率很强的推动研究记忆现象的激电器。“可德-阿巴雄夫人到底把您介绍给亲王没有?”没有,请安静,容我继续往下叙述。
德-阿巴雄夫人比德-苏夫雷夫人还更怯懦,但她的怯懦有情可原。她自知在社交上威信不高。她与盖尔芒特公爵曾经有过的那段私情使她本来就不高的声望大大降低,等到公爵把她一脚踢开,她干脆就名声扫地了。我请求她把我介绍给亲王,勾起了她的不快,造成她一时沉默不语,自以为这样沉默可以装出没有听见我说的话,也未免太幼稚了吧。她恐怕都未察觉到自己气得紧皱眉头。也许恰恰相反,她已经有所察觉,对荒谬的请求不屑一顾,并据此给我上了一堂行事审慎课,却又不显得过分粗暴,我是说这是一堂无声的教训,并不比慷慨陈词缺乏说服力。
再说,德-阿巴雄夫人确实窝火:众多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一个文艺复兴风格的阳台,阳台角上,并不见风行一时的纪念雕像,却探出了美貌非凡的德-絮希-勒迪克公爵夫人,其优美的丰姿并不比雕像逊色纤毫,就是她不久前取代了德-阿巴雄夫人,成了巴赞-德-盖尔芒特的心上人。透过抵御夜寒的白色薄罗纱裙,可见她那胜似胜利女神飘飘然柔美的身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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