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河道他判断是支流。通航能力究竟有多大,还有待于在现有河道沿线上发现更有力的证据。这个难度比较大,据他观察,这条线上,除去这一段空地,别处都建了楼房,住家连片,考证成本太高。当然该河道也有可能是大水本身形成的,或者彼时当地为了防洪泄洪所做的一项临时排水工程。至于沉船,他认为疑点甚多。身份就可疑。发掘工程已近尾声,尚无任何能说明沉船来路的证据,只有镇尺上“嘉庆十二年”这个时间点,在内陆河的考古发掘中还是比较少见。若非发掘本身的不充分,是否可以推断,在沉船之际,相关证据就已经被紧急清理过?这个级别和装备的帆船,在当时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有的。最重要的一件瓷器,粉青三足洗在乾隆题刻上做假,动机何在?在运河济宁段史志上,这一段河道沉船事故概率极小,即使有,史书上记载和考古发现的,也都在真正意义的运河河道或者故道中,偏出如此距离的尚属首次。是否该船有不可示人的秘密?船行至此,是否遭遇过同样不可告人的变故?
领队和老同学让他放心回京,一切都在变,他们会在接下来的发掘和论证中充分考虑他的意见。祝老人家早日康复!
回到张家湾已是晚上,母亲睡着了。小唐想叫醒她,老太太疲惫地摇摇头。晚饭母亲只喝了几口米汤,有一粒米进嘴,她也会吐出来。胡静也在隔壁自己的房间里转着圈咆哮。这个世界上能让高冷美人胡总失态的,只有改名为马思意的母亲马思艺。她对弟弟说:
“脚上打个石膏能比死还难吗?”
“对咱妈来说,起码比活着难。”
“你可是亲儿子,”胡静也的言辞和语气里习惯性地生出倒刺,“就这么放心让妈死?”
“我们怎么想不重要,咱妈想。她早就想好了。她在心平气和地绝食。”
胡静也大吼一声,一屁股坐到书桌前的椅子上。
姐姐守上半夜,弟弟守下半夜。早上那段时间由小唐照顾。
早饭母亲喝了两口小米汤。她只喝米汤,牛奶、豆浆和各种营养保健品,一概进不了嘴。胡念之吃过半个馒头,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迷糊过去,被小唐叫醒了。老太太叫他。胡念之跑丢了一只拖鞋,光着左脚来到母亲床前。胡静也已经坐在床边。
母亲的眼睛睁开了,有种异样的光。因为更瘦了,眼睛也显得比过去大,一副对这个世界充满惊奇的样子。但她其实早就厌倦了。好长时间没开口,嗓子干哑,胡念之喂了母亲几口白开水。母亲两眼盯着天花板,好像屋顶上有本书,她慢悠悠地对姐弟俩说,说几个字停顿半天:
“我又梦见你们太姥爷了。我一直想不起他长什么样子,他死时我才三岁。刚我看清了。静也,你长得像你太姥爷。念之,你五官不像太姥爷,脸上那股精气神像。你甚至比静也更像你太姥爷。”
这段话说了有三分钟,力气跟不上,但每个字都像陨石一样从天上砸下来。至少在胡静也听来震得脑仁疼。母亲说到弟弟的长相,弟弟的精气神其实是从太姥爷那里来的。母亲是要赶在生命画上句号之前,对他们姐弟俩澄清某个真相吗?胡静也突然悲从中来。
“妈,您别说了,我懂了。对不起。”胡静也抓住母亲的手,眼泪直往外涌,“我要找最好的大夫给您治疗,我和念之一定要把您治好。”
“来不及了。我这样很好,让我顺顺当当走吧。”母亲侧了一下头,脸转向他们,断断续续地说,“你太姥爷叫我呢。你爸也在等着。他好脾气,容了我一辈子。”母亲停下来喘几口气,“就是临了,还给你们添麻烦。”
母亲指的是她在意识不是那么清晰时,不断地往外排大小便。她很难为情。她知道人死之前常如此。在有些地方,这被称为“清肚”,自然地清空肠胃里的东西。大便稀少变白,小便散发出奇怪的酸味。为了让自己死得干净体面一点,她决定米汤也不再喝了。
刚到八十四岁的马思意就是这么做的。清醒的时候这么做,意识不清的时候也这么做。她只接受白开水,一次两三汤匙,一天四五次。后来连白开水也不再喝,汤匙到嘴边,硬是不张嘴。不是在清醒地拒绝,而是本能地排斥,是身体取代意识做出决定——她有更重大的事情要做:加速度奔向死亡。人间诸事皆已了断。不存在财产纠葛,她只留下这个院子和一块名为“龙王行雨图”的杨柳青年画雕版。院子女儿不稀罕,对雕版更没兴趣,一挥手都给了弟弟。她可以放心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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