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稻草人
稻草人,内心如草木般简约
在此处,等待
等待命里的终南山
——题记
一、守望者
路过豫东平原,总会看见稻草人立在田野上,它们身形消瘦,目光坚定地望着远方。说它们是稻草人,其实是一种美称,乡人用两个木棍绑成十字架的模样,有时候在它们身上缠些麦秸和干草,让它们穿上农人的旧衣服,就成了豫东平原上最孤独的守望者。
一场风,就会吹动稻草人那空荡荡的衣服。有时候看见它穿着一身熟悉的旧衣服,便会想起已故的人,或远走的人,努力把稻草人想成他们的模样,让稻草人代替他们重新唤醒关于豫东的记忆。如果一个人,企图去读懂稻草人的世界,这显然有点难度,在它们坚定的目光中,除了映照乡村,别无他物。
我一直认为,世界的中心在中国,中国的中心在河南,河南的中心在那个叫做草儿跺的地方,稻草人在世界的中心处静立,不卑不亢的姿态,像极了河南粗犷的汉子。稻草人站在野外,是乡村的坐标,一条狗总会准确地找到它,一只麻雀也会准确地找到它。
也许,日暮时分,一只麻雀落在它的肩上,安静地望着远方,它们,一个比一个目光深邃。一只狗,看不懂它们的世界,只是围着稻草人蹭来蹭去。
我时常在想,这稻草人为谁守望呢?
这乡村的深处,定有稻草人的亲人,是那些繁茂的树木?还是那些植物的秸秆?我猜想,稻草人一定知道。它站在村头的土地上,看每一个黄昏的来临,看每一只飞鸟的落下。一个形色匆匆的人总会露出内心的怯意,将亏欠故乡的良心债留在脚步里。
这沉默的稻草人,又是为何而守望呢?
是为这被城市掏空的村庄吗?看人们走时那无情的眼神,稻草人定然不会为他们坚守。稻草人是故乡的留守儿童,它感谢每一个风轻云淡的夜晚,一只狗,偷偷地溜进它的领地,撒尿,拉屎,让乡村不再沉寂。它只是想多看一眼这村里的旧居、这树上盘踞的鸟窝、这村口卧着的石磨。它们都是故交,都已到了耄耋之年,都了解彼此的每一个隐藏的细节。
稻草人是一位思想家,它看风,看雨,看云朵,看过往的行人。一阵风,顺着田野奔跑,稻草人看到一片丰腴的肚皮,那是玉米的孩子。一滴雨,总会落在干渴的眼睛里,让恐惧的乡村变得温润起来。一片云,在天上变幻着姿态,让我想起白云苍狗的句子,时间在慢慢地变得苍老。
二、孤独者
在空旷的田野上,稻草人是个异类。虽有草木之身,但无草木之心,披一身破旧的衣服撑起人的模样。人当然不会想起田地里那一个个沉默的肉身,植物嘲笑它,飞鸟嘲笑它。一只乌鸦,在它的头顶向另一只乌鸦求爱,发出聒噪的告白,让稻草人羞红了脸。也许,稻草人最能镇住的就是那些微小的生灵,一只麻雀,在它的肩上抖抖翅膀,似乎在验证它没偷窃过一粒麦子。
它站在豫东苍茫的大地上,看远处的炊烟,听近处秋虫的鸣叫。但是,离它最近的,除了身边的稻草人,还是稻草人,野地里已经没有庄稼,收割后荒凉再一次侵袭它的身体。
也许身体的孤独并不可怕,可怕的就是灵魂上的孤独。稻草人站立此处,能够洞察到每一个细微的片段。它用一双眼睛,逐渐揭开乡村内部的孤独。
一只狗,是孤独的,太聪明了不行,太笨了也不行,它时常在装傻,用中庸的姿态去讨好它的主人。一把铁锹,也是孤独的,它常常不知道自己来自于哪里?最后又会去向哪里?有时候被主人扔在废弃的厢房内,有时候又被主人夹在腋下,行走在乡村的小道上,一会儿锄一棵草,一会儿铲一堆粪,居无定所地在乡间游荡。
稻草人,时常能看到张老汉失神的眼睛。自从张老汉老伴走后,他明显的衰老了,脸上皱纹像丘陵风貌,层层堆在一起。天不亮,张老汉就在村头的地里游荡,对着土地唱着悲悲切切的《大祭桩》。在没人的时候,也会躲着孩子溜进老伴的坟前,打开收音机,唱出“赵铁贤哭坟”片段,也许,他心里的苦只有稻草人知道,因为孤独的稻草人已将自己修炼成一尊看透红尘的佛。
光棍二狗,总是提溜个酒瓶,醉醺醺地对着稻草人吹着酒气。这孤独的汉子,最害怕回家,一到家就感觉那孤零零的房子压得他痛彻心扉。本想找一个本分的姑娘过日子,没想到家庭成分太高,没人敢跟,于是他成了村里唯一的光棍汉,最怕夜晚空气里飘荡的女人味。他的疼,稻草人懂,他的孤独,稻草人知晓。
三、苦难者
这十字绑架的肉身,让我想起《圣经》里的耶稣,它代替人类受难。每一个稻草人,其实都是一具沉甸甸的肉身。
那年,一个外地嫁来的媳妇,手里揣着《圣经》布道。她是我村第一个基督教徒,没想到上帝也没能拯救她。丈夫过早的死去,留下一个不争气的儿子,整天偷窃。今天偷东家的玉米,明天偷西家的鸡,隔三差五会有一些妇女围着他家的大门破口大骂。这信仰耶稣的女人,没能将最好的教义传给儿子,因此她传教的道义便显得轻飘飘的没有分量,村里总拿她开涮。最后,女人怀抱着《圣经》而去,留下一个悲凉苦难的往事。
其实,稻草人知道这个外地的女人内心的苦,夜半时分,她总是坐在稻草人的身边痛哭,数落不争气的逆子,稻草人是她唯一的听者。稻草人总是静静地听她诉说,为她保守着秘密。在村里,她一提到儿子,别人便会一脸的鄙视,因此她从不敢去人多的地方,总是一个人待在家里。想起她,我想起鲁迅《祝福》里的祥林嫂,这两个人遭遇是如此的相像。
稻草人,或者是痛苦魂灵的引渡者。它默默站立,用包容的姿态让女人一次次挺了过来。
稻草人无法忘记那一年,一个披着红盖头的女人从它的身边走过,它分明看见了新娘脸颊的泪痕,这父母包办的婚姻让新娘苦不堪言,她试图一死了之,但是在生活的围城里,她慢慢地麻木了下来,觉的人生也就那么回事。眼一睁一闭,也就到头了。
稻草人的脚下,曾经是一片苦难的土地。那时,乡人知道干旱、蝗灾,但是从不敢说出来,他们知道这句话的代价,怕这句话说出来乡亲们泄了气,毕竟日子还长着呢!稻草人,一直站在乡村的土地上,不悲不喜。我把它们当成我忠厚的兄弟或者是沉默的朋友,它们在天地间书写着对生活的盟约,保护一颗麦粒,吓走一只麻雀,在最温暖的地方扎下根去。
这苦难的稻草人,守着这荒凉的乡村,宽恕了所有伤害过它的事物。也许,在不久的将来,这田野只剩下空荡荡的孤独,唯有它还会昂首挺胸地站着,像父亲永不弯曲的腰。苦难,一定会被生活拉进乡土的文化里,豫东平原最大的苦难则是渐行渐远的乡村。
曹文生,生于河南杞县,现客居陕西洛川,喜欢在文字里寻找生活的温度,作品散见《奔流》《延安文学》《艺品》等杂志,多篇随笔发表于《华商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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