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村庄风情妖娆,妩媚多情。
夏日的余威尚存,太阳光,明亮而浩荡。芨芨草正在开花,它的花有点奇怪,没有什么颜色,也没有什么形状。大概用文学的语言是无法形容的,灰灰的,土土的,或是说就像个穗罢了。可是,除了我,谁会细究它,像花,还是像穗呢。也闻不到气味,只看到它,风摆杨柳的柔软腰肢在不停的舞动。它风情给谁看呢,它有爱情吗,它没有回答。有人爱它吗,它也没有回答。也许,有些爱,是不用说的。长河浩荡,风,就是它们最好的恋人呢。你看,风一过,它们就起舞,前仰后合,忘我陶醉,简直把一面土坡都舞活了。
小时候,跟着奶奶去拔芨芨。手劲小,拔不动,芨芨也欺负我。拔一根,就要四脚朝天跌一跤。有时跌疼了,就哭上一场。奶奶就用芨芨草给我编个小马驹,我又咧开嘴巴笑了。完了,就帮着奶奶把芨芨草抱回家去。再看奶奶不厌其烦地,把一根又一根的芨芨捋齐,晾在墙头上。晾干了,就把皮剥去,捆起来,架在草房子的梁架上。冬天来了,九爷过来,编一个又一个的筐子的背篓。有时,九爷会用很长时间编一面大席子。那样,那个冬天,我们就睡在新席子上,有时,席子上铺了羊毛毡。这样,炕一烧热,泥土的味,羊毛的味,混合着青草一样的芨芨味,就会整夜整夜的陪着我们。有一些时候,奶奶总要将南瓜籽捂在炕角的席片上,就知道,在东北当兵的三叔,马上要回来了。那些南瓜籽,是留给叔叔走的时候带的。可我们也想吃,炕很烫,南瓜籽的味道弥漫在墙角里。夜里,地下老柜里的小老鼠,咯吱,咯吱啃木头。我们躺在炕上,咔嚓,咔嚓磕瓜子。我们的声音戛然而止,小老鼠也吓得噤了声。夜一寸寸深去,我们也在奶奶老掉了牙的故事里沉沉睡去。
立秋不过几日,早晚的风就有点萧瑟了。某一个早上,冰草或是苞谷叶子上,挂着几个亮晶晶的小露珠。几只背着甲壳的小虫子,悄悄地走过来,甜甜地吸吮几口,打着小嗝,嘚儿,嘚儿,又唱着小曲儿走了。红色的桨果,低垂在白刺梢上。仔细去看,像喝醉了似的,透着紫,渗着黑,急不可耐地从枝头上跳下来,挂在脚下有点干硬的草丛中,猛一看,就像谁遗落的红玛瑙似的。几只蚂蚁,跋涉而来,它们用触角相撞,合力把那枚红果子抬回家去了。
地头上,苦豆草、狗尾巴草、马莲草、蒿子草……。或是有名无名的,有姓没姓的,所有的草都跟着风舞动。秋风知劲草,百草,只有经历了秋天的历练,才会变得遒劲而有意味。苦豆草,结着一个干角角,似乎是有点寂寞,苦巴着脸,什么声息也没有。天生的苦命草,就是再努力,也无法摆脱命运的摆弄,只能认命了。认命,有时不是一种妥协。是一种求全和稳妥。狗尾巴草,穗都熟得有点苍老了,老了,什么也不待见了,连平日里偶然造访的小蝴蝶都跑光了。这个重色轻友的小家伙,一个夏天,翩翩跹跹,舞的百花不得安生,这时,却早早地遁去了。狗尾巴草。长得虽然和谷穗有点像,但终进不了庄稼家谱,自然也进不了农人的场院。进不了,就不进了,大野之上,哪里不是自己的家呢。
被芨芨草包围着的苜蓿,紫花和白花都谢去了。繁华之后,所有的生命都归于寂寞。挂在枝头上的,是一个又一个螺丝形的苜蓿种子。青嫩时节,母亲掐了它,戗了清油,给我们做苜蓿馅的包子。于是,在学校里背书的时候,每一个人的嘴里,都散发着苜蓿的味道。有时,觉得我们和半圈里羊们也差不多,它们吃草,我们也吃草。它们吃天然的,我们吃加工过的。苜蓿再长的高一些,我们用手去薅,苜蓿会发出一种沉闷的嚎叫声,它越叫,我们薅得越快。若同进入青春期的我们,身体的深处,总在如风刮过,有也发出一种沉重的嚎叫。但那嚎叫,总是被老师严厉的目光和母亲厉声的呵斥制止了。苜蓿开花,我们恋爱,风和蝴蝶,在我们青春的额头缠绵吻过。转眼之间,苜蓿变得遒劲而老道,我们也长大了。
苞谷的杆子,更加粗硬。青涩一日日褪去。年轻,真是一场华丽的梦。曾经还高高扬起的紫红色缨子,转眼就干枯了,只剩下一个斜着身子的穗了。以某一个特殊的角度,触摸着大野。
收割过的田野里,有一种悲壮的痛。麦茬儿,还直厥厥地立着。小的时候,在这样的时刻,总要跟父亲到地头上劳作。并不特别善于打理土地的父亲,戴着草帽,远远地站在地头上。他要把自己认为不合适的地方,一一平整。我跟在后面,拖着铁锨,有心没肺地玩。有时,去抓在田野跳跃的蚂蚱;有时,在地头上摘那些红色的桨果。假装很香甜地吸吮很久,但就是不想干活。父亲有时停下来默默看我,他甚至有点担忧,我如此的不热衷于农活,将来是否真的能做一个农人的妻子。那时,他认为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永远也不会长大,自己永远也不会老去。而如今,他却早已将自己种进了土里,他的女儿,在远离了劳作的土地之后,却时时刻刻想在那一块土地上耕耘。那些土地,是雕刻在我生命里的痕迹。四季之中,转悠在那些熟悉又陌生,陌生又熟悉的土地上,张望了又张望。总希望着,地的那一头,戴着草帽的父亲,会忽然从地里站起身来,笑着问我,蚂蚱抓住了没有。但每一次,除了风,什么也没有。父亲已将自己彻底的移民到另一个世界里了,那个世界,离我们很远也很近。远的,我们什么也无法看到,近的,就是一个土馒头。
鸟儿们呢,那些唧唧喳喳的家伙们,一生都在村子的四周打转。麻雀成群,鸽子双双,布谷鸟站的树梢上咕咕歌唱。屋檐下的燕子,在抱出了自己的雏儿之后,远远离家了。至多,在下雨前来一下,低低地掠过屋顶,再在墙头上呢喃一会儿,就飞走了。多么像远离家乡的我们呀,一生即使走的再远,村子也是我们的牵挂。燕子一年来一会,而我们,一生的梦都筑在了村子里。一次一次的回家,就如同在自己思乡的巢里,搭起一根一根的小树枝。那个巢,永远架在村子深处。
“担个子担,担上房。上到房了瞭(看)哥哥,哥哥拉着个铁车车,铁车车里坐着个花姐姐,花姐姐拿着个花手帕。给我吧,不给了罢,你骑骡子,我骑马。一骑骑到舅舅家,舅舅家的门上一堆花……。”村子深处,我们还在拍着手歌唱,树上的叶子,还是绿的,手指上的指甲花,还残留着少年的芳香。转眼之间,大雁南归,我们已老了,老的只剩下回忆了。老的有时,连回家的路都忘记了。而半夜的梦里,却又总是泪水涟涟。芨芨草、狗尾巴草,苜蓿草,包谷,麦子,还有洋芋或种生长在土地上的植物,长的叫童年的那一块土地上,怎么拔也拔不掉,那浓得化不开的绿,怎么抹也抹不去。抹不去,就留着吧,谁的青春不多情,谁的故乡不依恋。
白杨挺拔,柳树妩媚,他们,如一对恋人,紧紧相偎,固守着村庄最后的诗意和浪漫。
那些低矮的土房子,欢叫的牛羊,五十六,六十三,或者七十的男人们,都是中年的人了。他们或离乡,或固守,都在属于自己的人生里精彩或是平凡着。
村庄,也在属于自己的梦里妖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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