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气灭了十几个小日本,那条狼狗更是被他活活撕成两半。那天夜里,如果不是有个小日本好东西吃得太多,消化不了拉肚子,一个活口都不会留下。那小日本在背后给了马福德两枪。蛮子营的老少爷儿们去收尸时,马福德的两只眼还大睁着。那真是个纯爷儿们。蛮子营的男丁从那时候起,就被家人教育,做男人要向马福德学,一定要对老婆好,不惜拿出命来对她好。二蛋就牢记了这个教导,后来二蛋娶了马福德的孙女。
马福德端了日本鬼子的窝点,马家的生活一直不好过。日军一茬一茬地换,仇恨延续下来了。离他们战败投降还有好多年,他们就隔三差五来蛮子营骚扰、扫荡、打秋风,每一次来都会对马家格外下点狠手。马福德儿子继承了父亲的摆渡事业,某一天被过渡的小鬼子打死了,理由是河过得太磨叽。朝不保夕的生活没法再过了,家里的顶梁柱又没了,一次大扫荡之前,马福德的儿媳妇决定全家逃难。马思艺当时正生病,走不了路,暂时寄养到蕙嫂家里,等他们娘儿仨在外安定下来,再回来接闺女。母亲把家里最值钱的《龙王行雨图》雕版和女儿一起送到蕙嫂家,以示他们肯定会回来接马思艺。蕙嫂没孙女,把马思艺当亲孙女待。马家逃亡后再没了消息。不知道是在外没安顿好,还是半路出了事故。到处兵荒马乱,别说路上多有不测,就是老老实实待家里,也常遭鬼子灭门。反正马思艺一直留在葛家。为保证马思艺的安全,葛家后来搬到了张家湾;再后来,等马思艺也长大成人,嫁给了葛二蛋。葛二蛋可以作证,马思艺原名的确是马思意。
儿子长相出了差错,大家都想看胡问鱼的态度。老胡没吭声,喝了几十瓶闷酒,骑自行车上下班途中摔过两跤,一次鼻青眼肿,一次左胳膊脱了臼,一天在家说话不超过三句,这种状态持续了一个半月。马思艺看不下去了,抱着小念之走到他面前,说:
“你要信,他就是你儿子;你要不信,离婚,我带他走。”
老胡拎起酒瓶对饭桌抡过去,剩下半个瓶子握在手里。他把犬牙差互的半个玻璃瓶子对着右边的大腿扎下去,一脸的泪,说:“我信。”
马思艺把孩子放进摇篮,替胡问鱼包扎好。然后说:“你真信?”
胡问鱼又不吭声了。
马思艺拿起那带血的半个瓶子,在胡问鱼反应过来之前,扎在了自己的大腿上。她一滴眼泪没掉。她说:“其实你不信。”
胡问鱼抱住马思艺,哭着喊着说:“我信,我真信了!从现在开始,每一分每一秒我都信!我从心底里信了!”
“那好,孩儿哭了,你去摇摇。”马思艺说。她把裤子撕开,撕下来的布给自己包扎伤口。
父母口中当然不会吐露此等细节。小时候胡念之问父母,为什么大腿上都有一个圆圆的疤,父亲说,走路摔倒磕的;母亲说,滚热的煤球炉门烫的。小时候胡念之被人指指点点受不了了,回家问父亲,是不是他亲生的。胡问鱼说,当然是,要不怎么会姓胡!父亲答得坚定自然,胡念之直起了腰;出了家门,有两个人在背后嘀咕,胡念之又低下头。
这种事不好问母亲。念高二时,他积攒了一周的勇气,跟母亲拐弯抹角谈起了京杭大运河和“一定要根治海河”,谈到他没准可以做个水利专家,沿北运河南下,把中国南北给走一遭。母亲安静地听完,只说:“你的太姥爷、太姥姥,还有你姥爷,都埋在河滩上,大水不知道把他们冲到哪里去了。你姥姥和两个舅舅,走运河逃难,也死了。妈妈的命在这运河里。”胡念之在母亲面前再不含沙射影地提及此事。
母亲隐忍坚定,在胡念之印象中,从不是个激烈的人。她习惯于“在门外等你”。一家人里,不管跟谁一起外出,母亲总是最先收拾好的那个人。她把所有事情都弄利索了,说一句,我在门外等你,就站到大门外。不管你磨蹭多久,她都从容。高考前,语文老师让每个学生描述对家人最深刻的印象,胡念之想到母亲时,最先蹦进头脑里的,就是母亲说着“在门外等你”,人已经出了院子。母亲在张家湾大商店当售货员兼会计,胡念之早上去学校,她也该上班了,一起出灯火巷。她对儿子说:
“收拾好书包。我在门外等你。”
老了,母亲出门少,说“在门外等你”也少了,但别人出门她送,也总先在门外等。就像现在,他要出差,母亲早早就坐在了门口。胡念之把行李放到汽车的后备厢里,上车后跟母亲挥手。在巷子头要拐弯时,他停下,调整后视镜。母亲坐在镜子中间,手靠在跟马扎连在一起的拐杖上,看上去既像搭着,又像还在挥手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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