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驴内心的阴影面积
文/小召
已立夏,正午,阳光不毒。街道上并不人来人往,但撂棍还是可以打到人。
一辆浅蓝色的公共汽车停在汽车站,二十分钟一班,从集镇到县城大约40分钟车程。这次,我从县城办完公事,没有乘坐公交车。车站旁的“万润发”超市门口,停着几辆电力三轮车,有两个庞硕的中年妇女拐进了超市里。
我从一辆安达牌出租车里钻出来,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我早已经厌倦了那个一路上醉酒的中年男子喋喋不休,满嘴胡话,电话那头一定不是他的老婆,不然,早挂了。
我的手里拎着从网上买的深蓝色的尼龙包。近几年,我极少从实体店里购置衣物,原因有二,一是自己脚步懒,不喜欢去实体店;二是,网络上购物,更加自由,选择性更强。
距离我的工作单位还有几分钟路程,我拒绝了车站边一位开电瓶三轮车老人的招呼,他虔诚的样子让我有点不舍。这个集镇上有太多这样的老人,儿女出门打工,他们留守,看护孩子,闲置的时间来载客,赚取几个生活费。他们中有的人有老年冠心病、心脑血管病,甚至还有癌症患者。车一到站,他们如同一群苍蝇嗡嗡地扑过去,不讨人厌,也不讨人喜。关于他们的收入,我问过几位老人,他们说,年关、节气的时候,生意好,一天能跑个百十元,要是赶得巧,两百元也是可能的。平时,打工的都走了,人流量自然就少了。一天,干等,也就二三十元,有时候,倒霉了,一天不见钱。
我的脚步匆匆,只埋头走路,不去打量周边的店铺。三年了,每天骑着摩托车从街道上过,对这里的店铺还是不熟悉。我也不想去了解,除非我需要。现在我走的这条街是这个集镇上最热闹的小吃一条街。我经常去的是一家水饺小吃部。那里的店主人和我是宗亲,晚我一辈。从南向北,规模大的酒店、小点规模的餐馆、早餐铺子、路边的烧烤摊点、移动的卤菜推车把这条街挤得严严实实。
那头毛驴突兀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准确地说,我是先看到了地上的一头开肠破肚的驴后,再看见这头站着的驴的。那家驴肉馆在街道的西边。我没有去吃过,但我进去找过我的一个做生意的小学同学。他常去,他说,这家驴肉馆是挺招人的。屋内摆设很简单,和其他餐馆没有什么区别,最大的区别就是这家驴肉馆的老板娘的胸特别大。
有许多的男人在这里进进出出,也有女人和儿童,一头驴的五脏六腑和肌肉很快就会被消耗掉,没有人计算过需要多长时间。有时候,我晚上加班,骑车路过,店里依旧灯火通明,人影攒动。驴肉馆的招牌上,一头灰黑色的驴告诉我,我的同类正在兴高采烈地分享它的同类。“驴肉馆”三个字像三把油光锃亮的尖刀,刀刀剜人眼球。
我的黑色的皮鞋上落满灰尘。我从北向南走,那头驴站在街道的西边。驴肉馆的男主人正在挥舞着一把七寸长的片刀给另一只倒下的毛驴剥皮。地上一片血水,殷红、湿润。血水肆意地流淌着,浸湿了五分之一的路面。一道道血水在坚硬的水泥路面上画出一张地图,那头站在街边的毛驴也在版图内。
男主人的手法是熟练的。他左手紧紧地抓着驴的皮毛,右手里的片刀有节奏地在驴皮和驴肉之间游走,蹭蹭蹭……这种声响在烈阳下显得格外燥热。驴头侧歪在一边,驴的眼睛还是睁着的,但已经没有了光芒。我瞟了一下它的眼睛,目光随即闪开,看着前方。一个穿着露背带的女孩“妈呀”一声从我身边跑过。她身上有一股特殊的香水味道,我叫不出香水的名字,只是觉得好闻罢了。
站着的那头驴分明是被吓到了,它一声不吭,木然呆滞。尾巴无力地低垂着,不摇不晃。驴头低着,也不摇不晃。它的眼睛里似乎有晶莹的东西存在。我的脚步缓慢下来,和它擦肩而过。
没有人围观它们,大街上,车走车的,人走人的。没有牛羊走过,也没有鸡鸭。那两头驴是一起被卖到这里的。它们也许是在一个棚子里长大的。情同手足或者两小无猜。它们在被装车的时候,还是摇头晃脑的,尾巴乱扬的,眼睛有神的。它们也许想过逃跑,但是缰绳是那么粗,还有,车厢外沿加高的钢筋护栏,已经超出了它们跳跃的高度。和它们一同被贩卖的还有不少同伴。它们被卡车司机饺子似的丢在不同的地方,有的去了大酒店,有的去了驴肉馆。它们饥肠辘辘,被赶下车的瞬间,两腿酸软,头昏脑涨,眼冒金星。
没有反抗,没有斗争。当尖锐的刀锋刺穿它们的皮革奔袭喉管的时候,它们也许是一种解脱。那头轰然倒下的驴,把自己的身体敞亮在夏天的阳光下,它的心、肝、肠、胃、脾一个个被摘下来,它的肌肉、骨头、头颅、尾巴一一被分割。驴肉馆的菜系,从来没有这样丰富多彩,白切驴肉、酱爆驴肠、鲍汁驴蹄、大蒜驴肚、香煎驴排、红烧驴尾……每道菜都极富诱惑力。
那头站着的驴,我无法计算它的心里阴影面积,我也一样无法估算夜晚来临时,我的睡眠里的阴影面积。它的同伴就在旁边,粉身碎骨,但它无可奈何。它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伴在那里备受摧残,他听到各种奇形怪状的声音,它看到各种奇形怪状的刀。我注意到了男主人冷硬的表情,以及他的汗流浃背,还有那个大胸的女主人一脸的傲慢和不屑。
那头驴刚才一定看到我了,看到了我的深蓝色的尼龙包,看到了我的黑色的皮鞋。我回头看它,它依旧一动不动站着。阳光强烈起来,我的背影行色匆匆。我要逃离这头驴给我带来的阴影。这条街道上,到处是以动物命名的餐馆:全羊馆、美味鸡丝汤、特色狗肉馆、本色牛肉汤、鸭公馆……这条街,在我的眼睛里,刹那间成了人间的一个无比凄惨的地域,我似乎听到了一波波声泪俱下的嚎叫:咩咩咩……喔喔喔……汪汪汪……哞哞哞……嘎嘎嘎……而那些在街道上若无其事走着的行人,成了一具具动物僵尸,狰狞恐怖地在我的面前张牙舞爪……
第二天上班,我再一次骑摩托车经过那家驴肉馆,没有见到那头驴。只看见那个大胸的女人正在用水枪冲洗街道边的一汪殷红的血水。她胸前晃动的两坨肉,像那两头驴的充盈的膀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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