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写照_经典散文_.

      在一个冬天的下午,是父亲推着自行车把我带到老屋的,我坐在车杆上,趴在龙头上,新鲜地看着眼前陌生的环境,老屋所处的院子里凌乱的建筑垃圾还没有被完全清除彻底,还有局部房屋正在施工。急不可耐的父亲推着自行车走在并不平整的青石板小路上,自行车颠簸着一跳一跳的,仿佛是父亲一颗因欣喜而跳动的心。路边有一棵榆树,很高很高,有几只麻雀停在上面。沿路遇到看房的姜老师,两个人的笑至今还记得。

      我的家在一排石头到顶的瓦屋最西边,再西是一条人工河,我们称作“西大沟”的,西大沟里的水并不深,沟里满是干枯的芦苇,河的南面就是学校,向外河和蔷薇河连通。西大沟的西面是一道石砌的围墙,岸边有几棵梧桐树,每年秋天结子,可以炒了吃,很香。隔壁是财经学校,很少听到喧哗的声音。我们和财经学校唯一一次交流是相互之间扔石子,什么原因,为了什么就不知道了,只是知道大家都在打仗,学生打老师,学生和学生之间也在打,有时还听到枪声,“碰”的一声,把我姐姐吓的躲进了床底下。屋后一块空地,那声枪响就是在这里发出的,被枪击中的一个男人,血淋淋地向前跑,我姐姐见到父母的时候如是说。空地中央有一条路通往财经学校的大门。路北住几户人家,有一个瘫了的痴子,男孩,蓬头垢面的。夏天里、冬天里、春天里、秋天里整天坐在竹制的床里,口齿不清地喊着:“妈昧……,妈昧……”(这是我们当地的土语,意思是妈妈,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昧”字,算是借音),他是在乞讨口水喝,但是整个夏天也没有人倒一口水给他,他喊累了,就全无力气地向后仰着,睡着了。他们家专门把他放在烈日下。我现在知道他家人的意思了。到我们从这里搬家以后,他还是不是活着?到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我才想起他,其实真的不应该写这些,这在我是一种痛,虽然他们的行为与我无关。

    他家的隔壁有一个瘫了的女孩子,非常文静,穿的整整齐齐地坐在竹制的小床里,小床比男孩的精致,也小巧。夏天的时候女孩在傍晚出来,在树荫下剪着窗花,有时做一些针线活,扎一根长辫子,又黑又长,女孩很漂亮。他家里人有时会一同欣赏她的手工,有时听到他们的笑声。他们有时在院子里吃饭,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女孩也在。

      老屋的前面还有一排和我们的房屋形制一模一样的房屋,再前面也是一道石头围墙连着东面的围墙,围墙外是一所中学。在北面留出一个进出的大门,这就是我们的老家院了。

      老屋里空荡荡的,窗也没有,父亲用炉筋砖码的很整齐,只留一块可以活动的洞口,能够让一个如啤酒瓶样的牛奶瓶放上去,那是给生病的母亲补养身体的。早晨,我醒来的时候,腥膻中夹着甜香的羊奶的味道已经飘满小屋。坐在床上的母亲曾让我浅尝一口,真香啊,我虽然小但是我也知道我不能喝,那是给母亲滋补身体的,她春夏秋冬都穿着棉衣(我学中医以后才知道这是体内寒气太重,逼阳外出,热极必反),很可怜。但是母亲还是坚持上班,穿着厚重棉大衣,步履蹒跚地走去走回。家里的事情都由父亲承包了,我早上起床,怕冷,父亲会把我的小棉裤事先放在炭火上烘暖和。乘着父亲蹲在地上帮我找棉鞋的时候,我把小脚丫放在父亲的后背上搓揉,然后趴在上闻闻,好臭啊,父亲听我这样说,哈哈大笑。

      老屋被隔成里外两间,里面是父母的,里外间的门洞用花布帘子软性地隔开,家里贵重的东西也放在里面(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但也都是贵重的东西,什么都只有一件,唯一的一件,丢了或者坏了就再也不会有了,或者需要等待很长时间才会有,必须妥善保存)。外面从三分之一处用砖墙分开,在东面开一个门洞,也是用花布帘子隔开,里面住着我们姊妹三个,外面做客厅,平时没有人来,客厅就是我们吃饭、谈天、做功课的地方,偶尔来一个人,我们就一家人陪着,我很喜欢听听他们到底在谈些什么,即使什么也听不懂,也觉得怪有意思的。

      厅里放一张水曲柳面,核桃楸框和腿的八仙桌,贴着北墙放在正中间,水曲柳的桌面真好看,我们多次评价它,美好的感觉不断蔓延着,这让我胡思乱想好长时间,比如能卖很多钱,买很多好吃的。下面套一张小桌子,我们够不着八仙桌,吃饭就在它上面,过年的时候,姨姊妹们来拜年,都在这张小桌子上吃饭,闹哄哄的,为节日创造了气氛,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八仙桌是我们长高了的时候,才在它上面吃饭,吃完饭就变成课桌,在上面做作业。起先在桌子的上方吊一盏白炽灯,亮黄黄的灯光陪着我们吃晚饭,做家庭作业,后来变成了电棒(日光灯)嵌在墙上,好像比白炽灯亮多了。每个房间里都只有一盏白炽灯,昏黄的灯光射出窗外,老屋的夜晚是昏黄的。

      八仙桌的北面的墙上贴毛泽东主席像一张,是毛泽东晚年的画像,像后面是一个窗洞,可以随手放置一些杂物。我和妹妹藏东西玩,有时候会想到一起,把东西藏到一块了,谁也找不到谁藏的。八仙桌的对面,厅的西南角放一张双层的碗厨,上面放碗筷、剩菜剩饭。橱门用绿纱隔着,夏天就不害怕漫天飞舞的苍蝇。有一次,煮了一盆肉汤放在里面,老鼠也是饿极了,掉在里面淹死了。母亲很惋惜那盆里的肉汤,原本打算下面吃的。下面放米面油等杂物。边上有椅凳三四不等,高低错落的倚在墙边。

      春天给我的印象始终是清冷的,屋子里很冷,比外面冷,太阳出来的时候,母亲就把窗户和门都打开,阳光斜照进屋子里,搬个板凳坐在阳光地里,暖洋洋的。有一年的春天,我在院子里捉到一只美丽的小鸟,它遇到我的时候并不慌张,仰着头看着我,我把它捡起来,放在鸟笼子里,它高兴地鸣叫着,仿佛在歌唱春天,它很害怕进屋,一进屋门它就显得很紧张,在笼子里上蹿下跳,只好把它放在室外阳光灿烂的晾衣绳上,我用剩饭,有时候抓一点米喂它,它吃得很少,但是很精神。我不知道邻居的猫还吃小鸟,更不会知道猫还能走晾衣绳,小鸟的脖子被猫爪抓了一个很深的伤口,我回来的时候它已经僵硬了。

      厨房在老屋门的东面,里面放了一个煤炭炉,一张破旧的课桌上放切菜板和几个炒菜锅勺子铲子等东西,桌子下面堆蜂窝煤,我们家烧的是二号煤球。邻居郑老师家烧三号,比我家小一号,我很难理解为什么他家那么小的煤球也能把水烧开,把饭煮熟。桌子对面是一个水缸,冬天来了的时候,水缸里是不敢放水的。郑老师家的水缸放在露天盛满了水,有一年冬天特别冷,水缸被冻裂了,从上到下裂成了两瓣,我仿佛听到冻裂时,缸壁发出的声响。我们听说以后都围到他家院子里,看裂成两瓣,并未倒下的水缸。郑老师和她爱人正生着闷气,在骂该死的天气。水缸边上放一个为鸡准备下蛋的筐,底用稻草铺得很厚,有时候是一只鸡在里面座窝,有时候是两只。

      鸡蛋是需要攒的,平时舍不得吃。攒了一大盆,母亲到北京去看病,父亲就把积攒起来的所有的鸡蛋全部做成卤鸡蛋,每天给我们一两个,父亲看着我们吃,他说他吃过了,我们也就信了。到母亲回来的时候,卤鸡蛋刚好吃完。母亲的身体确实比以前好多了,夏天也不用再穿棉大衣棉裤了。

      厨房的南面是一排鸡窝,母亲养着七八只鸡和五六只鸭子,每天早上都要把鸭子鸡先放出去,让它们在河边梳洗干净,解决大小便。这期间,母亲用火钩子掏鸭蛋,然后为鸡鸭准备早饭,母亲把拌好的鸡食盆放在院子里,用火钩敲击盆沿,铛铛铛,铛铛铛,自己家的鸡鸭马上应和着鸣叫起来,蜂拥而至。吃完食以后,又一窝蜂地跑出院子,出去疯了。晚上吃过,鸡们鸭们自己上窝,母亲把鸡门堵好,放上石块,就不用操它们的心了。一天三次,非常省心。

      西面是父亲盖的杂物房,里面有储存的过冬用的大白菜,鸡食料,打麻用的家伙什。父亲打麻即使在冬天里也穿着单薄的有些破孔的衬衫,汗水在他晃动的脸上流淌着,犒劳父亲的是一杯很浓的茉莉花茶和对未来的憧憬,茶是最低档的茉莉花茶,茶水的颜色是绛红色的,苦的很。父亲坐在藤椅上,满足的抽起了香烟。茶香、烟香在我的记忆力飘荡着,很香。

      到了下雪,河面能够上人的时候,我和母亲把父亲打好的麻绳拖到麻纺厂卖掉,这是我和母亲今年最后一次卖麻线。不久,我们的杂物间里的墙壁上就挂上了一条鲜猪腿,地上躺着一袋冰冻海鱼,那个冬天真是一个幸福而充实的冬天啊!看着父亲把海鱼剔干净,放在炉火上烤,鲜味直往鼻孔里钻,把我们的胃液充的满满的,那得多消耗许多馒头的。母亲旋一块肥瘦相间的肉下来,做成美味的肉丸子,就是我们的节日。天气虽然很冷,地上的积雪还隐约可见,地面坚硬如铁,但是看着父亲在冬日的阳光里盘绕麻线,我们也觉得这个冬天并不冷。

      冬天,八仙桌前面就支起一个火炉子,拿掉门上亮子的一块玻璃,把烟囱从这里伸出去。炉火烧得很旺,炉壁都被烧的通红,房间里暖和和的,有时候烤一个馒头片,麦香引起了大家的食欲,谈论的重点也就都是关于吃喝,画饼充饥以后就是希望父母快点回来做饭吃,真的饿了。下雪的时候,火炉边上温暖着我们也温暖着我们湿透了的臭鞋垫和厚重的棉鞋,汗腥味弥漫开去,屋里充满了无法形容的一种酸臭味。

      老屋、厨房和杂物房形成一个U字形,冬天的中午,即使是积雪皑皑,搬把椅子坐在老屋的边上,也感到暖洋洋的,浑身舒服。阳光把一尺多长的冰棱融化着,冰水嘀嗒嘀嗒的滴在屋檐下,地面上留下了整整齐齐的小洼坑。新鲜的冰水味道是清甜的。

      进入腊月,我和母亲到街上买来很多红萝卜,在一个大的铝盆里,母亲把萝卜洗干净,然后再把萝卜切成条,“嗯,这个萝卜好!”母亲一刀下去,萝卜裂开了,炸成几瓣。母亲切,我们就在旁边边吃边晒太阳,看着母亲把切好的萝卜条铺在细席上。

      院子的中央略偏西的地方有一棵高大美丽的合欢树,婷婷如少女。是父亲种下的,为了躲避夏日阳光的炙烤,在打麻线时少流点汗水。不久,合欢树就变成了我们全家十分喜爱的树了。开花季节的合欢树美如彩云,香气四溢。合欢树的叶片能够闭合,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的叶片随着阳光的升起而舒展开来,夜晚来临就随着夕阳的淹没逐渐地闭合,很有人情味。父亲有一张站在她的边上的照片,略显苍老,但是精神焕发,笑意溢满了脸庞,他一手扶着树干,目光看着远方,那是希望的目光,那一年父亲大概四十一岁,看起来像五十开外的人。

      地上是各式各样的月季花,还有草本的大丽花,美人蕉,凤仙花和虞美人,都是父亲种下的。父亲爱书爱花,不打麻线的时候白天种花,晚上看书。我开始对画画感兴趣的时候,它们曾是我写生的对象,父亲说我画的菊花比真的还好看。我在老屋的一张课桌上画画有时画到深夜。我三叔从南京大学回家过年路过我家,看我画画,觉得不错,就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首先应当把字练好了,再画画就更容易了。可惜我没有听进去,现在想起来,他说的是正确的。时光如矢,世上有不如意的事十之八九,很多事是不能回头了。

      花园里的花是蜜蜂的收割场,它们从一朵花飞向另一朵花,每一朵花都不放过,仔细地吸吮,嗡嗡嗡的在阳光下收割着,翅膀闪动着银白色的光;花园也是蝴蝶的收割场,它们在和蜜蜂抢花蜜。都是为了果腹,唯一不同的是,蜜蜂除了果腹以外,还收集花蜜,带回蜂巢,喂养蜂王和蜂宝宝,所以蜜蜂是值得称颂的。花园也是蜘蛛的捕猎场,蜘蛛在院子的上空编织了几张巨大的网,星光满天的时候,它如幽灵一般,神出鬼没。

      院子的最南面是我的乐土,一个吃不尽,看不够的小园,西红柿,辣椒,韭菜,长豆角……父亲是种田的一把好手,虽然他已经从从乡下来到城里教书育人,但是没有忘本。我们把熟了八九分的西红柿摘下来,塞在被套里,捂上几天,西红柿就变得更加红润,具有更多鲜甜的汁水,更加可口。黄瓜被我们当做零食,清甜脆嫩。我们最喜欢吃腌黄瓜,滴上香油的更美味。

      小园的东南面有一个小柴门,从厨房墙边到柴门口是近三米高的冬青(从我们搬家以后,再也没有见过能长的这么高的冬青),只有邻居郑老师家的花猫才能从冬青的底部穿过,倏的跑走了。秋天,简洁明快的喇叭花沿着冬青树的枝干攀沿,我见过蓝色镶嵌紫红色花边的喇叭花,非常独特,而大多数的都是紫红色、水红色、蓝色的,蓝色的开花很小,好像是喇叭花的野生品种,郁达夫就喜欢这种,好像是具有某些寓意,我起先不了解,后来知道了,他是爱国的。蓝色象征着青天。

      关上院门,夏天的傍晚,在泼了冷水的地面上,我们一家人围在一起吃晚饭,用的就是小桌子。吃完饭,我们躺在凉床上,仰面朝天。天上的流星不时划过天空,天空的深处有我爱听的牛郎织女。母亲的好友林阿姨在我们乘凉的时候来过几次,我们非常欢迎她,她讲的关于青蛙和癞蛤蟆的故事我们百听不厌,因为青蛙会放个气。我们问她,为什么青蛙会放个气?她被我们逼得没有办法才说,那是青蛙放了一个屁,我们大笑起来,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故事。有时候有意思才是重要的。

      我大姐考上大学以后,院子里突然变得热闹起来了,父亲养的几十只鸡都用来请客,我喜欢这样的热闹,我觉得这是一种荣耀。

     过了几年,我和妹妹都上了大学,我们也就搬家了,离开老屋的时候我们是兴高采烈地,毕竟生活是一天一天的好起来,只记得唯一舍不得的是那颗挺立在院子中央略偏西的合欢树,如果新家有地方栽种,父亲说就它能够把它移栽过去,可惜新家的院子里已经没有适合它的地方了。

     想到这些,老屋还如昨天才见一般,色彩艳丽。

     老屋现在已经不在了吧?十几年前我去过看它,原来错落有致的院子已经盖满了房屋,那棵美丽的合欢树已经不见了,满地花草也变成坚硬的水泥地。

      现在老屋的影像只能存在于我的记忆中了!我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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