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父亲在云南边陲打仗。我和母亲在部队大院相依为命。那是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吃的基本都是自己种的和养的。平时,除了能凑凑和和地解决温饱,已然没有八珍玉食能勾出我肚里的馋虫。
夏天,五分钱的一根冰棍就可以让我高兴上半天。冬天,我一路小跑,迫不及待往幼儿园角落里的一个窗户洞里塞进一毛钱,眼巴巴地等。不一会儿,一双大手把一个烧饼丢出来。烧饼上有芝麻,散发着阵阵清香。我满心欢喜,捧着烧饼像捧着一个金元宝。那时,烧饼就是最好吃的零食了。
更多的时候,我孤独地坐在自家的门坎上,像个哑巴似地沉默不语。隔壁有一个阿姨,她的丈夫也去了云南。她还没有孩子,一个人更难。她没事的时候,也常常坐在自家的门坎上,黯然无语。有时,我俩一扭头,不经意撞见,尴尬地一笑而过。后来,她不时来我家串门。看着我面黄肌瘦的模样,她颇有些心疼。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她没有什么依靠,也就把我和母亲看成是自己的亲人了。
又是四月,是洋槐花飘香的季节。阿姨提起一个菜蓝子,带着我,走进铁路旁边的洋槐树林,寻找花稠的树。刚刚绽放的洋槐花,像千百个小精灵,穿着白绿相间的衣裳,在枝头迎风飞舞。我和阿姨悠然地站在林间,仿佛走进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童话世界。阿姨说要摘洋槐花,回家烙饼吃。我把食指塞进嘴里,羞答答地问,还有什么好吃的吗?过了半晌,阿姨说道,我们四川荣县的油茶最好吃。
她似乎回到了童年。她小时候,祖父母在厨房做油茶时,她总是倚在门口,眼睁睁地望着。醉人的香味弥漫于整个房间,久久不散。而我现在也成了那个小馋猫。
阿姨闲来无事,做起了荣县油茶。她说,油茶是老家很多人的早饭。我掀起门帘,见她在厨房里忙得像个陀螺,转得晕乎乎的。母亲站在旁边,小声说着,似乎是在请教。我天马行空的幻想,油茶到底是个什么样?是固体状,还是液体状?我的小嘴馋得要命,口水直流。油茶做成了,阿姨亲切地唤着我的小名。桌上摆了几个盛满油茶的碗,香味扑鼻而来。我不由得扑了上去,又立马停住了,痴痴地端详。澄黄色的油茶稠稠的,上面飘着花生、葵瓜子、 芝麻......母亲亲昵地催促,快吃吧。我抬起头,阿姨温柔的眼神抚平了我内心的一丝慌乱。我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很舒服,也很享受。我天真地以为,油茶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了。
那天,部队从老山前线胜利凯旋,当地的老百姓自发地列队欢迎。而我们这些军属的情绪无疑最激昂,提着的心时时掉不下来。阿姨拉着我的小手,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寻找着自己的亲人。我见了父亲,拼命大喊,泪水夺眶而出。队伍渐渐淡出视野,而我始终没有见到阿姨的丈夫。阿姨脸色苍白,浑身抽痉似地抖动了一下。待我转身,阿姨已不知所踪。
阿姨俯卧在床上全身搐动,灵魂宛若落花飘零,无处可依。她如病恹恹的林黛玉,萎靡不振,沉浸于荒芜的废墟里不能自拔。她听不进父亲的劝慰,撕心裂肺的嚎哭,犹如升空的火箭划破天穹。
父亲说,阿姨的丈夫在打仗期间英勇牺牲了。几年前的某天,阿姨正在家里做油茶。她丈夫肩扛着锄头路过门口,闻到淡淡而持久的清香,不忍离去。待她走出家门,见他一脸馋相,便进屋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油茶。他俩就这样走到一起。我双手轻轻托着下颌,坐在门坎上愣神儿。
父亲带来了罐头、巧克力、饼干等零食,我从而冷落了油茶,也冷落了阿姨。直到后来,我见隔壁又搬进一户人家,心里突然莫名地一阵难过。我这才发现阿姨不见了。我问母亲,才知道,她独自一人回了荣县老家。她的精神支柱轰然倒塌了,觉得已没有在部队大院呆下去的必要。从此,我再也没有阿姨的消息。
大学毕业后,我独自一人在陌生的城市漂泊。我像一个幽灵,恣意在人声嘈杂的街头徘徊。因懒地做饭,我连续几天傍晚都是冲油茶泡麻花吃。我静静地躺在床上,蓦地看到油茶袋上印着“四川荣县”。我背后仿佛被锋利的匕首刺进拔出,猛地坐了起来。我的眼里湿湿的,身边空空的。我想留住什么,却怎么也留不住,眼看时间匆匆流去,无可奈何。
我在被遗忘的角落里,仿佛听见阿姨在唤我的小名。我眼前似乎闪过一抹光亮。阿姨在厨房里做油茶,我倚在门口眼巴巴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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