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塘_经典散文_.

  住在桐乡的时候,去过周边的乌镇和西塘,乌镇去了好几次,单是西塘只一面之缘。
  
  虽说西塘只一面之缘,它的面貌,却真实地烙在心里了。
  
  我曾说西塘和乌镇,适合做梦,要像梦游一样去看,因为醒着的人,不太能感受着古人的感受,那些美丽词句描述过的地方,在你醒着的时候,是不能看见的——与古人生着相同的眼睛,也不一定能看着相同的景色。
  
  我是醒着去的。

  
  
  
  已是二月天气,柳树已经转绿,路道边的花草十分鲜艳,我的同事计划去西湖玩耍,要学白娘子捡一个许仙回来。我没去。我没有钗环丢给许仙捡。
  
  小妹一上午的打扮,不像是去西塘闲走,倒像跟谁去约会。可以约会了,都二十一岁了,有个喜欢的人约一约也不错。但没有。
  
  楼下是来接我们的朋友,嘉兴人,开着车,四十多岁,在公园的树下搭讪认识,姓董,我叫他“董永”。
  
  认识董永快两个月了,从来不请他上楼坐坐,怕什么呢?怕流言蜚语。这四个字杀死了许多无辜的人。我怕死。
  
  董永做废船转卖生意,与他的伙伴时常来桐乡闲耍。那天走到公园里,我正在一棵树下仰着头看奇异的树果,我的姐妹坐在远一点的草地上闲聊;他和他的同伴懒懒地走来,问那树叫什么,我说叫“树”,一笑,话就这样接下去了。最后请了我的几个姐妹一起喝了下午茶,留了联系,便离去。
  
  董永为人和善,健谈,风趣,也热情。去西塘是他的邀请。邀请了四个人,最后都临时有事,去的只有我和小妹。
  
  很走运,天没有下雨,有一点阴沉,吹着风,但那风吹在身上是一种舒服的冷。
  
  等小妹打扮得差不多,我才起床。楼下的人没有等得不耐烦,与他的伙伴一起沉静地抽烟,一只手搭在车窗上。
  
  “久等了,不好意思。”我说。
  
  董永爽朗地一笑,“没有关系,我有等我太太二十几年磨出来的耐性。”
  
  车内开了适度的暖气,董永和他的朋友都穿着一件单衣。这个五十多岁的人,因为架了一副眼镜,董永便叫他“眼镜”。原本该称他叔叔,却因为他不愿意接受这个称呼,怕喊老了,于是也跟着“眼镜眼镜”地喊。
  
  眼镜和董永不住在一起,眼镜住在靠西塘的地方,一个老巷子里。这一次去,还得路过他家。
  
  眼镜的话很多,但极有品位,对文学深有兴趣,时不时诌几句诗,古诗。念古诗的时候眉毛高高跳起,念到最后一句,跳起的眉毛才会像稻草一样刷刷倒下。
  
  “眼镜的家庭不幸福。”这是董永告诉我的,他用了十分可爱的本土语气——啊!哟!那简直就是一只母老虎嘛,她不讲道理的啦。
  
  也不用董永说,眼镜自己就说了很多。提到他上高中的女儿时显得满足和喜悦,他的太太,那是用十分气恼和悲愤的语气在讲。
  
  董永的车开得很慢,放着音乐,眼镜望着窗外,又忍不住他的倾诉了。
  
  说到他老婆迫得他一分钱也没有的时候,他不气愤,因为他可以东藏西藏落下一点零用,单是说到女人在冬天用水浇他时,脸都气红了,“我那时感冒了呀,她是没有良心的,大早上的,哗——,一盆冷水就浇到我的被子上,我的脑袋上,我全身湿透透地站起来,慌着去找干衣服穿——”他的全身都在发抖,虽说过了一年时间,那股寒冷好似一直潜伏在他的身体内,再一提起,还是会惊跳着想打冷颤。
  
  你自己笨,干嘛不离婚呢?我想这样说他。但没有,只是呆呆地听着,仿佛这只是一个残酷的玩笑。
  
  眼镜弹出手里夹着的烟头。他的话好似在回答我想问的问题。
  
  “我不能离婚的,孩子在上高中,我又是上门女婿,离了婚也没去处了,年纪也大了,还能逞什么强。将就着过吧。”眼镜不往下说了,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
  
  董永什么话也不说,他听惯了眼镜的倾诉,也见识过那只老虎。
  
  在一次喝茶中,董永趁眼镜不在时告诉我们,有一次他去眼镜家,碰巧老虎不在家,眼镜在,见那桌子上放着几只香蕉,都快坏了,也不见眼镜吃,于是问,前天就见香蕉放在那里,今天都快坏了,眼镜,你为什么不吃呢?眼镜摇一摇头,不能吃的,吃了她要发火,又得吵架打架,不吃又不会死,吃了要被骂死的。董永说完,问了我的两个姐妹,那女人可怕不可怕?姐妹哈哈大笑,以为他在讲笑话。
  
  哪有男人被女人欺负成这样的呢?我的姐妹后来还在讨论。我却相信眼镜的遭遇,在我看来,无论男女,都有天性软弱者,好似上辈子他欠了她什么,于是这辈子做牛做马悲悲惨惨来还,剩下的唯一能力,便是四处找人诉苦,告诉别人,他是怎样的忍受悲惨,像机器人一样做活,却没有一点好待遇。
  
  眼镜就是天性软弱的人,在他的性格里,有“忍受”的意识,没有“反抗”的勇气。他与我同村的一个邻居一样,那个邻居,也被他的妻子做牛马使唤;我小时候四处闲玩,有一天玩到邻居家的地边,正看见那邻居在挖地,而他的女人,坐在地边的一棵树下乘凉指挥,看他挖得慢了,就在树下尖叫:你妈的个懒鬼,你挖地也在打瞌睡,你是来打瞌睡的吗?
  
  那邻居确实在打瞌睡。这个事情,我曾连说带笑的讲给我的父母听,他们不笑,只是叹气。
  
  现在听眼镜的事情,我也只是叹气,董永也叹气,我的小妹也叹气,对于笑不出来的事情,所有人好像只会用叹气来回应。
  
  终于还是缓和了气氛,因为播放器里放了一首《自由飞翔》。
  
  让烦恼都散去吧,只让快乐飞翔。

  
  
  
  到西塘是下午了,一路上听眼镜的故事,董永的车开得很慢。一个小时能到的路程,却用了200分钟。
  
  下车,站在一个巷子口,那是一条古旧的小巷,卖小饰品的人用一张桌子做摊位,然后贴了墙根站着,也不喊卖,只呆呆地望着来往的人,那些人,懒散地走着。
  
  已经是西塘景区的门口了。卖票的窗口没看见,只听董永说,是在哪个路口的拐角处。
  
  西塘的门票五十元一张,比乌镇便宜点,乌镇把景点分成几个部分,这栅那栅,几栅下来,好几百就不见了。我是天生的小气人,舍不得花钱看风景,只在人们买剩下的小巷子转悠,那些卖也不值得卖的景点,我去了五六次,没有一次使我厌烦。那斑驳的墙壁,快要腐朽的木板,已经粗糙的石板路,以及守在屋里哪都去不了的老人,偶尔端着一盆水,晃晃地走到木房子的后边,“哗”地将水倒入河中——这些,总让我想起故乡,虽说与故乡的面貌大不相同,但给我的感受,就仿若一个纯朴的村中小妹,站在那个路口一直张望我,那眼神和心神,都能与我产生一种共鸣;那倒水的老人,就站在村姑的背后,用奶奶走路的姿势走路,用奶奶看我的眼神看我。
  
  “今天不要买票了,”董永转身跟我说,指着远处站着的两个人,“那两个是卖票的,避开他们,从另一条巷子挤进去,一样可以走进西塘景点。”
  
  “你们跟紧点,不要挤丢啦。”眼镜也回头说。
  
  我回过神来,拉着小妹,紧紧跟着他二人。
  
  不买票,不是等于偷风景吗?想想有点可笑,风景也要用来“偷”。又有点惭愧,大家都买,为什么独独这几个人要耍赖?纠结了半天,突然想到古时候偷书的贼,被称为“雅贼”,我从不曾偷书,难得这次偷一回风景,偷书和偷风景,都该算是一件雅事,这样一想,便为当“雅贼”惊喜了一把,险些喊出声来。
  
  左转右转,右转左转,早就忘记方向了,但还得跟着前面的两个赖皮转,错了,都是赖皮。
  
  西塘院墙内的柳树条子飘到外面来了,叶子像翠绿的小耳朵,轻悠悠地粘在树条上;忽然想起那个风流后主的打油诗:这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这边走,莫厌金杯酒。
  
  还好我不是后主王衍,我只是走,只是看花看柳,不喝酒(说谎了,有时喝)。但我若是生在那个时候,赶巧又是一男生,那就不敢保证了。风流人士的心思,都难免带有几分癫狂。我认定我会生得风流倜傥。
  
  我的心思分明落到柳树上去了,被小妹拽了一把,一下转入一道高院墙的后门里去。原来他二人带我们走的,是一条狭窄高巷子的后门。
  
  “太猖狂了。”我说。
  
  没有一个人回应我的话。董永飞快地混入人群,眼镜也是,好像他们是买了票的,大摇大摆跟人挤,还要挤到导游身边去,听人家讲西塘的历史故事。西塘的历史故事他们会不知道吗?不过是看人家讲得热闹,或者看那导游是个年轻的美女,凑热闹,养眼罢了。蹭人家的故事听,与蹭饭没什么区别,他二人眼巴巴地站在那里,被导游发现了,被请开了,害羞了,才贴在墙边等我和小妹,假装一直就站在那里的,风度翩翩地遥着手喊:这里,这里。
  
  我和小妹贼兮兮缩在后头,被人挤得快要贴到墙上去。那四只手一直在前方挥,两张嘴巴一直在喊:这里,这里。
  
  “这里个屁,他们连票都不买!”小妹恨恨地说。一定是挤烦躁了,倒不是不买票的原因。
  
  “我们也没买票。”
  
  她不说了。这路,买不买票一样挤,又不是赶火车,给几块钱还有“小红帽”送你。来景点看风景,得忍受挤攘的痛苦;大家都像饺子一样,哗啦哗啦,下进同一口锅。
  
  西塘的后门,就像一条开了裂缝的墙壁,几个偷风景的人,像风一样穿进去,出了那道长巷子,再挤进导游领走的窄路,才看见天空和白云,以及西塘的基本面貌。
  
  找了一个宽敞的地方,想坐下休息,不料连站的地方也嫌挤。摆小摊子的人,把小吃都摆到坝子里来了,游客排着队买,不一定好吃,却一定不贵。
  
  西塘的小桥,那是沿着一条人工河修建的,隔不远就是一座,为了行走方便,也为了好看。西塘的好风景,有一半归功于小桥,桥下的河水不怎样清亮,却绝对有船,船一定不大不小,若落在唐寅的画里,一定配给几个美妙的少女,她们在敞篷的船舱里,弹琴,演唱,或跳舞,船上挂着灯笼,那划船的人,会是个年轻的水手,支一根竹篙,慢悠悠从河那头划来。
  
  ——但它不在唐寅的画里,只在游客的眼里。
  
  柳树沿着河的两边一直栽下去,到了某个商铺,一拐,又去了另一个巷子。
  
  挑了一座宽敞的桥走到对面的廊街上,回头看了看董永要求走的那座老桥,窄得很,像一根独木桥架在那里,栏边没有了,害怕掉下去。掉下去一定非死不可,因为不会水。
  
  廊街上卖的衣服,与乌镇小巷里没有多大区别,单是多一些样式。在衣服的风格上,选择了时尚路子,那前面好大一朵花的衣服,转身一看,后面掏很大一个洞;喇叭裤到了脚边,多出两条带子,在那里打一个结,为了好看,也好像专门为了摔跤。旗袍在这里,要走好几家铺子才能找到,不同乌镇,每家店里,总有几件旗袍供你选择,当然还有专门做旗袍的老师傅,眼睛往你身上一量,就知道你穿多大尺码。
  
  有一部分的女人去景点是为了看风景,为了陶冶性情,为了摆脱往日工作的枯燥情绪,但有一部分,只是为了购物,购买一种风俗和“陌生感”,追求心中所向往的“自然”;“自然”中包含了各种各样的稀奇物,但女客们喜欢的永远是衣服和小首饰;就像我回一趟故乡,必然要买一件彝族衣裙带出来,这时候我会告诉你,我买的不是衣裙,而是“乡情”,甚至都不提“买”字,要说“带”。那么其他女客也是一样的,她去了别处,买回来的衣服,她会说这是那个地方的“特色”,也不提“买”字。她们游玩了一个景点,先给你说的是门票,然后是衣服,接下来是吃,最后才说花鸟鱼虫和拥挤的痛苦。说完了这些,才掏出一大把照片,那花花绿绿的景色里,必有她本人自信地站在里头。
  
  女人的天真在于,明明知道那是很庸俗的,却偏偏要那么干;男人的可爱在于,明明知道不喜欢女朋友臭美,还要举着相机帮她拍,甜蜜地喊着:乖,笑一个。
  
  我是哪一种呢?我也庸俗,拍好多的照片,把自己霸道地塞到风景前面,过后又为这种霸道感到羞耻。我是那种臭美完了又后悔的人。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这样的人,到最后注定连虾也捞不着一只。
  
  连虾也捞不着的肯定不止我,就在过小桥的时候,看见桥边站着一对拍照的情侣,她的男朋友手都举酸了,她还在表演各种各样的动作,喊着,“再来一张,再来一张。”并且那后面就是一堆垃圾,但她爱上那高檐上的几只灯笼,便选准了这个角度,指着那堆垃圾给男朋友提醒,“避开它。”
  
  所谓旅游,也许就是划出一片地方来,然后供大家一窝蜂聚在一起,你看我买一件衣服,我看你买一份特色小吃,运气好了正看见某个女子在桥下洗衣,立马联想起西施来。
  
  风景是一个人的幻想和梦境,你去看风景,不如说你是去修道,看到一点超俗的景致,立马升腾了心中的“悟性”,你会说这感觉像一股清泉,简直把灵魂都洗得透亮了,实际上在哪里都有风景,只是与自己亲近的景色,不容易升华你的灵魂。就好像我们永远唠叨的母亲,说再多的话你也听不进去,一定是离开故乡了,才会怀念她的好。在外地看多少好风景,最后牵绊你的,令你觉得有拥有感和踏实感的,还是自己的故乡,令你感到安全的,还是你的亲人。
  
  在西塘有这样的心思,觉得自己在“排外”,很不好,但走在它的廊街上,却总也忍不住想起故乡的模样。我在外地偷风景看,若让故乡的人知道,必定要笑掉大牙。我甚至能想到年长的老者,会一边点烟一边嘿嘿笑,说,“娃娃,你莫开玩笑。”
  
  我真没开玩笑,我真的偷风景看了,只是偷看过后,心里有点郁闷,若李白此时还在,他能站在墙外写出墙内的风景么?

  
  
  
  看见所有的女人选了一件披肩,将它长拖拖披在背后,往那条巷子里一走,像一只蝙蝠侠。我也买了,为什么买,不很清楚,也许它让我想起了彝族人的披毡。
  
  董永和眼镜走到最前面去了,这二人,慌慌地往前冲,只是为了找一个好座位。最后转到一座桥边,那里空着两个水泥凳子,赶紧跑去霸住。
  
  “你们去逛,等下到这里会合,走不动啦。”眼镜捶着腿,未点燃的烟斜斜地卡在指间。
  
  求之不得呢,飞快地朝着廊街另一头走。
  
  关于廊街,有许多个传说,我最喜欢的只有一个。那个传说大概是这样的,说在很久以前,这里的人依水而居,做买卖的铺子修在桥的两边,而有一边的一家小店铺,卖的是饼(大概),后来,饼铺子的门口来了一个乞丐,白天夜晚就住在铺子旁的小桥边,饿了便来讨饼吃,卖饼的老板也不嫌弃。乞丐一来便没有离去,到了雨季天,卖饼的人看乞丐淋得可怜,于是在自家门口支出几根柱子,顶上盖了东西遮雨,乞丐就住到廊下,有了栖身之所。旁边的人家觉得这样的廊道既美观又实用,来这里买东西的人,走在廊下不用打伞,于是家家效仿,廊街就这样形成。
  
  我与小妹走在廊下,四处找卖饼的铺子,走到拐角的桥边,看见一家小吃铺子,卖的却是西洋糕点之类。
  
  卖饼的铺子早就不在了,只有廊街流传了下来。
  
  突然落起小雨,从廊顶的瓦片上濛濛地飘着水雾,像梦一样;雨点一滴也不能飞进廊道里来,只看见河面仿佛落着碎碎的沙子,泛起一点一点的痕迹。
  
  在一家卖睡衣的铺子前停住了,小妹望着那两个挑睡衣的男女,想等他们走后,自己也去选一条睡裙。那对情侣慢慢地看,女的指着那蕾丝睡裙说:你看这个好不?男的神秘一笑,又非常严肃地说(很小声):亲爱的,我不想你穿得这样性感。
  
  小妹“噗”地一声笑出来了,睡衣也不买,拉着我跑到另一家卖别针的店里躲避。
  
  只是躲避,没有想真的买一只别针,却因为那卖别针的女子十分热情,推辞不掉这份热情,买了,还一人一个。我用来别在披肩上。小妹用来别在头发上,将头发绾一个鬏,把别针稳稳地卡在上面。
  
  到了廊街的尽头,是一架稍微宽敞的桥,桥上拴着红布条子,因为有顶棚,桥和凉亭一样,有长凳和分开的左右两边通道。桥的最前面,高高写着一排字,看不清写的什么。
  
  “这叫送子桥。”
  
  我还没有问,董永已经跑来了,站在我们身后。眼镜正从那边走来,弹掉烟头,怂恿董永去走,他哈哈地笑说,董永,你去走呀,说不定还能走出一个儿子来。
  
  董永脸一红,把眼镜往桥上推。
  
  桥上早就站满了人,有十多岁的,有七八十岁的,有男的,也有女的。好像都是来自己求子,或者替人求子,总之,这些信徒们看这座桥的眼神,以及他们抚摸这座桥的每一根柱子和写着的每一个字的动作,都充满了虔诚。这不是桥,这是神。
  
  你还没有嫁出去,走什么呢?我这样说自己。但脚步已经迈到桥上去,小妹也跟上来了,嘻嘻笑着。
  
  不一定求子,只是走着玩。
  
  别人可不是玩的,她们来西塘,不为了看风景,只为了来这座桥上走一走,求子。她们双手摸着桥上的字,颤颤地,好像自己手里握着的是她的心,是纸一样的纯白的心,意愿神能一眼看透她的祈望,并恩赐祝福。
  
  “管用么?”我问自己,也好像是在问我旁边的人。那些人都不说话,她们的声音留在心里祈祷,步子一寸一寸碎碎地挪过去,从桥的左边绕到右边,把整座桥走一个周全,才坐到桥中间的石凳上。
  
  我走了一半的桥,另一半实在太挤,只能在一边看雨后的太阳,阳光不是很强烈,落在柳树上,看着暖呼呼的。
  
  桥上来了一对照相的小女生,并不知道这所桥的意义,她们蹲在桥栏上,或者直接想站到桥凳上去,被一双老年人的手扫了下来,那手的主人十分严肃地说,这是送子桥,不是普通的桥,不要冲犯了神灵,你们别处照去。说完,她十分虔诚地祷告,替那两个不知事的少女请求原谅。
  
  人类请求幸福的愿望有许多种,最重要的无非是儿女平安,没有儿女的,一定要求得一男半女,幸福才算圆满。那些无法生育的妇人,无奈之后,只好四处祈求一种奇迹。就像西塘的“送子桥”,她们听说很灵验,赶紧就来了,哪怕花五十元门票,或者更多的五十元,也心甘情愿。
  
  可怜的女人,她们拥有一个子宫,若不能孕养一个婴儿,这在许多人眼里,那是多么悲惨的事情。在我的故乡,见过一些不能生养孩子的女性,她们若得罪了人,就会被人指着鼻子骂:你这个不会下蛋的母鸡!——这是不能生育的女人的死穴,被人那么一戳,也许就活不下去了。更可笑的是,同样身为女性的人,只因为她会生育,便狠毒地诅骂不能生育的人,她同样称她为“不会下蛋的母鸡”——因为她会下蛋,她便高贵起来。
  
  我希望这座桥真的显灵,能赐给那些不能生养的女人一个孩子。即使我知道这其实是一件荒谬的事情。
  
  离开送子桥,跑到河边看船,船上除了船家之外,没有客人。也许晚上会有;到了夜晚,水边的商铺会一色地亮起灯笼,加之船上原有的灯笼,整个河道便会温柔起来,像一个古典的美人,只在星辰闪亮的时候与你相遇。
  
  无法做到夜不归宿,即使有那样的想法,西塘景区的人也会将我们请出去。此时日头已经偏西,下午落一场雨的缘故,空气比早晨更凉。买的披肩已拿出来披上。
  
  董永和眼镜带我们走的,是另一条巷子,与来时的后门一样长,我以为这算是前门,等走到院墙外面,才知道走的依然是后门,不过是另一条后门罢了。
  
  来去走的都是后门,两条后门加起来长得实在遥远,刚一踏出门,急急地吹出一口气,回头一望,感觉这辈子要走的后门,都让我一次性走完了。
  
  回去是从眼镜的家门口经过的,来的时候因为堵车,选了另一条路。车子开进一条又一天的巷子,最后停在一座旧木房子门口。
  
  “这就是眼镜的家。”董永摇下车窗,好像怕老虎吃了他。眼镜急急地下车去了,慌慌地说了一声“再见”。她的女人站在木房子门口,奇胖,又矮,穿一条白色裙子紧紧裹着身上的肉。眼镜不与女人说话,女人也不理他,却一前一后,低头钻进同一道门里。
  
  那像是他们的命运之门,即使水火不容,互相厌弃,也要低头走进同一间房子。眼镜一年之中,足有七八个月游荡在外,属于有家的流浪汉。他的呼吸道肯定是有问题了,几次一起吃饭,都听见喉咙里呼噜呼噜响,要么不停地咳嗽。
  
  同情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最无力的表现,但我们面对眼镜,唯有同情。
  
  董永倒是幸福的,他的太太温柔贤惠,闲时两个人常来西塘游玩(可能也走后门),这一次原本也要来的,却被她的老姐妹叫去打牌了。她对董永唯一的要求是,假如出差办事,晚上八点钟要准时给她打电话,向她汇报一天的行踪。这像个玩笑,没有人相信电话可以监控一个人的谎言。
  
  天擦黑的时候才到桐乡,下了车,道了谢,董永便开车离去。
  
  买回来的那件披肩长长地挂到墙上,看着真像彝族人的披毡。唯一感到遗憾的,是没有把送子桥走完,虽然不求什么,也该将它走个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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