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回老家,去小舅家转了转,他们也刚刚回来,秋种之后就要立刻返城打工。如今秋种不似过去,用不着牛马,人的力气也用不了多少,时间也省下了,人在土地面前从来没有这样从容过。田地里,都是大型的机器在忙碌,人偶尔搭把手,大部分时间都站在地畔上当着看客。一个手抽着烟,一个手插在裤兜,看着机器咆哮着把地翻了,继续咆哮着把化肥撒匀了,然后咆哮着把种子播到地了,最后看着它继续去别家的地里咆哮了,一根烟的功夫,一块地就被收拾服帖了!过去秋种时,一家老小需要起早贪黑地忙上好些天,现在半晌功夫就结束了,人甚至都不需要流一滴汗。过去说抢种抢收,现在无论收还是种,都用不着抢了,似乎成了一件捎带做的事情,用时髦的话说:分分钟洒洒水的事情!
过去,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离了土地农民活不了,农民也被土地沉沉地压着,身体从里到外都透着泥土的气息。如今,土地的重量轻了,甚至在农民眼里成了鸡肋,一亩地一年的收成,除却化肥、种子、机械等成本,落个三四百就不错了,甚至比不上在城里工地上三四天的收入。农民也不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他们的穿戴所用与城里人没有多大差别。只是农民扔不下地,地给了农民的归属感。农民在城里能挣来钱,甚至能买得起房,但少有农民能从城里打捞出归属感,只有土地可以给农民归属感,农民知道这个理儿!
像村里大多数人一样,小舅也盖了崭新的房子,用上了太阳能电磁炉,院子全用水泥硬化了,中间留下一小块砌了个小花园,种了点鸡冠花、月季花、凤仙花,一派小康景象。小舅家所在的村子,在过去地少人多,许多人饭都吃不饱,如今整个村子整齐明亮,所谓新农村,也大概就是这个样子。除了夏收秋种,他们几乎一年到头都在城里,不是在工地上盖楼,就是在室内干装修。孩子都上学了,一个小学,一个中学。如今学校撤小并大,虽离家远点,可都给管吃管住,天天鸡蛋牛奶面包,还有专门的老师照顾起居,解了他们的后顾之忧,他们只管在外面放心挣钱就好。小舅给我说这些的时候,话语里满是底气,也满是自豪。不知咋地,我就想到了那些大型工厂里的流水线上的工人,他们按部就班的工作,排长长的队伍打菜吃饭,睡整齐密集的架子床,按时熄灯按时起床……如此循环往复。在小舅这样的乡亲眼里,孩子们就像如今的庄稼地,有了现代化的技术和设备,大大解放了他们,他们只管投入资本,基本就能保证一个好收成。当然孩子们不等同于庄稼,不可能每个孩子都能学有所成,可这在他们看来并不重要,知识在他们眼里也不像过去那样有分量,也并不一定能改变命运。君不见多少学子求职难,而农民工的月收入比许多大学生还高许多,力气也可以改变命运,如果脑子好使会来事,挣大钱当老板都有可能。
我在小舅家的新房里四处张望,被杂物间里两袋东西吸引住了。那是常见的化肥袋子,一袋躺着,一袋立着,立着的开着口,我想应该是麦子吧!过去抓了一把出来,像麦子,又不像麦子,有着麦子的形状,却比麦子肥大,比麦子红。麦子一般颜色都接近于皮肤,这个却像被太阳晒伤了似的,那种不正常的红让人看了心里微微不适。
我去问小舅这是什么东西?小舅嘲笑我说:麦么,你咋连麦都不认识了!我说:麦不是这样的啊,麦比这小,颜色也浅!小舅又笑了:这就是麦,麦种子,现在都是这!我疑惑未解:麦种子也是麦么,跟一般的麦还不一样?小舅说:那是过去,现在不一样了,麦种子是麦种子,麦是麦。现在的麦种子都是买来的。我一脸诧异:麦种子还要买吗?不都是用自己家的麦做种子吗?小舅笑答:现在的种子种出来的麦子能磨面,但不能再当麦种子用了,第二年还得买种子。听了这话,我更是大吃一惊,一连串的疑问抛了出去:过去不都是谁家麦子长得好换一袋回来就能当种子种吗?为啥现在需要买种子?这种子种出来的麦为啥第二年就不能继续当种子用?这是啥时候的事情?小舅被我问得有些不知所措,只是说:就前几年的事,县上下来人到处推广新种子新技术,说是外国品种,能增产增收。我又问:增产增收了么?小舅说:确实比过去产量高了,麦穗大,麦粒也大,还不怕虫害,虫子不吃,草也基本不长。我疑惑未消,追问他:那为啥第二年就不能继续做种子用了呢?小舅被我不断的发问逗笑了,只是说:这你就不懂了,你离开农村多少年了,农村变化太大了!我想着,农村变化确实大,农村已经不是我幼时的农村了,全然是一副崭新耀眼的模样了。在过去,我是根本无法料想到农村会有如此巨大的变化的,更料想不到连地里种的种子也跟着走进了新时代!
离了老家,这奇怪的新种子整日烦扰着我,成了我的一块心病,对于种子的疑问像一堵墙一样,把我挡在那儿,过不去,绕不开。我想到许多书里电影中,都有这样的画面:在大灾大难之后,人们还有种子,种子发芽,就是希望,就是重生,也就有未来!这种子可以是动物,植物,甚至细菌之类的微生物,当然,也可以是人!在电影《2012》中,所谓世界末日之后,人们走出诺亚方舟,带着疲惫更带着希望,因为人知道,“种”保住了,留下了种,绝望就会过去,就会重新拥抱生活!可如果这种子,在人类的“先进技术”里华丽变身,不再像过去那样一代一代可以延续,只具有种一次的“种性”,不然就得绝种绝收,这样的种子多吓人!这样的种子连虫子都不愿意吃,退避三舍,人凭什么就能吃?就敢吃?草也被这种子消灭于无形,留下这种子无敌独大,保证给人们一个高产量。以前人能吃的,虫子也能吃,虫子吃得人多也能吃,杂草不仅仅是杂草,也可以是野菜,是别的动物的口粮,如此这般维持着一个复杂的多样性的生态。如今好了,简单了,只是为人,人成了唯一,成了单线生态,这样的生态毋宁说尊贵,不如说脆弱。这样的生态如同没有支撑扶持的梯子,一个出了问题,全都要遭殃。这高产的种子霸道到令人害怕,它只顾往前走,却没留退路。这样的种子有什么希望,没有希望,我们如何走过绝望?人怎么办?万物众生怎么办?
真正的种子带着不灭的希望!许多种子,经过百年上千年,在雨水阳光的作用下,仍然能复原先辈的模样,让后人能看到生命的重量。在沙漠里,有一种叫做复活草的植物,从外观看,它只是一蓬干枯的杂草而已,早就没有生命迹象可寻。这样一个看不出任何希望的草的尸体,在沙漠中被风吹来吹去,像是被上帝遗弃了一样,几十年几百年甚至上千年,它就那样在沙漠里被风抛尸着。可只要偶然的一点雨下下来,它的神奇就来了!它迅速地打开自己,抖落深藏在体内的种子,这种子带着父辈的使命,迅速在有限的环境里开花结果,完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轮回,然后继续等下一场后会无期的雨!在这样一颗种子面前,我是吃惊的,也是惭愧的,更是感动的!
我告别故乡的种子已经半年多了,可我忘不了它,忘不了它带来的颠覆和惊讶,更忘不了对它的疑惑不解。我知道这种子已经占领了我故乡的土地,给农民带来了方便,也带来了丰收。我的乡亲们信任着种子,就像信任着给他们的孩子管吃管住的这个好时代,他们的未来就播种在这样一片土壤里,他们的孩子就需要在这样一片土壤里发芽成长,他们打心眼里信任这个时代,还有这片世代依靠的土地。
我出身农村,对土地对种子有着难以割舍的感情,自然希望一切都好,希望所谓的“种忧”,只不过是我多心和无知的庸人自扰而已,一切都在按照科学文明的指引向前发展,以证明我的忧虑是多么多余和可笑!但愿是这样!最好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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