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着赤脚,提着篮子,踩着松软的土地走向田野的感觉,是难以用语言追述的,甚至无法通过记忆复制。它包含许多久远而隐秘的信息,沉淀在身体的某个部位,随你一起挤火车,渡舟船,周游世界,漂泊他乡。一些不经意的时刻,它在身体里重新泛起,以回溯的方式。这个时候,你已经熟稔世事,面带风霜,沾满异乡的味道。
田野,永远是弧形的,无论从哪一个方向看。四面八方的弧形,完美地合成一个广袤辽阔的圆。你就在这个圆的中央。你在世界里不停地行走和奔跑,这个圆也在不停地行走和奔跑。久而久之,你会觉得,这个圆在跟着你走,或者说,你背着这个圆在走。很多年后,那个打着赤脚,提着篮子,踩着松软土地走向田野的孩子所经历的一切,包括他的欢喜和忧伤,你仍然可以依稀看到,听到,感受到。
无声的一夜春雨过后,新鲜的太阳从赣江彼岸升起,冉冉地,有几朵云彩陪伴,像用图钉摁在天空的一幅油画。在我所熟悉的事物中,不需要在渡口等待渡船,而能从彼岸到达此岸的,只有太阳、云彩、飞鸟和风。它们一起构成了我童年的仰望和幻想。粘稠的风将春天的情书一路投递,田野为此热情地改变着每一寸肌肤和容颜。赣江的阻隔,让太阳的脚步似乎变得更加缓慢,要到中午,它才能赶到村子的上空。这个过程里,我们有足够的时间,钻进田野的绿色皱褶里,与这个春天接头,与耸着肩头不断苏醒的一切事物接头,带着纯净的好奇。
母亲磨好的糯米粉,就放在家里的脸盆里,在幽暗的明瓦下闪着耀眼的白,散发着和日常米饭不一样的清香,等待着与水牛菜的会合。水牛菜,是赣中一带人们对一种野菜特有的称呼,学名又叫鼠曲草。每年的清明前后,家家户户都会在农闲之余,就地取材,采些水牛菜,做成丸子和菜饼,为寡淡的三餐增加一些回味。新鲜的水牛菜洗净、切碎后,拿到村子的大石臼里,混着米粉,用一把丁字形的木杵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反复捣匀,匀到再也分不清水牛菜和糯米粉的界限时,就端回家里,用手搓成丸子或捏成圆饼,放在锅里蒸熟,蘸上白糖食用。野菜的清香和糯米的韧劲,就这样占领你的记忆,沉淀在舌尖心上。
水牛菜长在春天的野地里,夹在各种野草和庄稼中间,根茎脆嫩,叶子灰绿,开黄色的小花。因为少有同类,所以很容易被认出。到田野里采水牛菜,是孩子们非常乐于接受的任务。这是一场范围空前、充满无限发现和惊喜的迷藏。太阳初升,或者春雨一停,我们打着赤脚,提着篮子,踩着松软的土地,向着田野出发。
田野的绿色太浓了。浓得我们一走进去,就迷失了自己。
草尖上还顶着雨珠,绿得迷人,嫩得不忍踩踏。不知名的昆虫爬在草茎上随风摇摆,让我们想起夏天在橘树下荡秋千的感觉。穿梭在草丛里寻觅水牛菜,遇到的每一块绿色都是生命居住的场所,藏满生命的秘密和传奇。蝴蝶和蜻蜓在枝头轻舞,蚯蚓在庄稼地里舒展筋骨,蜗牛的旅行显得那么悠闲,蚂蚁们却忙着搬家躲避洪水,偷吃菜叶的野兔受惊之际,如一条灰线消失。有时拨开草丛,也能看到几座荒坟,那里住着老去的人。水牛菜躲在树下,躲在草丛中,甚至和一堆牛粪依偎在一起。我们的手沾满了泥水,却能轻巧绕过水牛菜的根茎,指甲切割草茎“吥”的一声,像是小草的轻声呻吟,更像是手指和水牛草的接头暗号。
很有意思的是,乡下的人们采野菜不叫挖,而叫“讨”,发音和“好”类似。一个“讨”字,透着非同寻常的意味。挖,是一个充满力量的动作,带着侵略性、破坏性,无形中有着对土地的冒犯之意。讨,却是商量的口气,满含谦卑,妥协,带着对土地的敬畏和虔诚。千百年来,人们都在土地上讨生活,标准的姿势是,将自己的身段放低,谦卑地向土地伸出双手,这多“好”,多么具有某种原始而深邃的意味。在日渐喧嚣的时代,在人们不再羞涩于争和抢的时代,这样的动作,更能让人想起孔老夫子的那句老话:礼失求诸野。丰厚的道德积淀,总在朴素的民间。
我们向田野所“讨”的,不仅有水牛菜,也有野韭菜,外形很像韭菜,却比家种的韭菜更有性格,春夏之际生长在沙地里,一丛丛,蓊蓊郁郁,连根一起“讨”回家,用鸡蛋炒了,清香可口。也有甘蔗草,一种喜欢潜伏在沙地的草根,形似甘蔗,粗大,多汁,青黄不接的时节,拔起来,放在嘴里嚼,甜丝丝的。还有苎麻,剥下它纸条上的皮,晒干,拧成绳子,就是结实耐用闻名乡里的麻绳。还有野莴苣,马齿苋,鹅喜欢吃的鹅卵草,牛爱好的巴根草。乡村生活的点点滴滴,似乎都能在田野找到依靠,找到源头,这种关系至今令我着迷。
很多年过去了,我已难得亲近土地,不知道这些卑微的物种在各种专灭杂草的农药袭击下,是否还坚韧地生活在辽阔的土地上。我们从完美的田野之圆里一头钻进城市,城市里没有圆,只有方条形的建筑,它们将远方的弧形切割出一道道缺口,你再也找不到身在中央的感觉。离开田野越久,你就越来越意识到,那里的每一线绿色都足以辉映生命,打湿装满乡愁的眼神。那里,从来就没有多余的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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