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金凤桥,多亏一条溪水的指引。
听不懂水声的人是进不去的。
听说那儿的水很清,清得不能再清。桥也神奇,运气好的人能在夜里听到凤凰的鸣叫。可惜我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大批的绿色踊过来,一下把我裹住了,甩也甩不掉。
马路边果真拱着一座老石桥,矮矮的,长了不少藤蔓青苔。远远一望,像个绿色拱门。桥,趴在早春的风里,吐着气儿,想必睡了整整一夜才醒过来吧。一条自北而来的水穿过桥洞,哗啦一响,与东边港里涌来的水汇合了。这一汇,藏了不少湿润。桥面上现出一溜水痕,显然有人比我起得更早。水的气息与阳光缠在一起,风一吹,悠悠地飘。溪水流得从容。一根根虾须草贴着水在动,也有刁子上水,偶尔跳起来,闪出几许光亮。水清得能看见桥、树木以及云彩的影子,甚至看得见水的魂。
溪的北面耸了个山包,叫木鱼山。这山圆滚滚的,与水挨得那么近,有了某种呼应。不用说,大自然中的山水是有灵气的。说穿了,是一种灵性的存在。那年,深谙风水地理的杨菊平,柱着一根拐棍涉水而来。一眼发现了这个山包,惊讶得额头发亮,眉毛竖了起来,只差用手去抚摸了——以为是个玉玺,要出天子。可在不远处的山坳一望。哦,弄错了,天子没有,会出个“傲”和尚。不久,还真出了个叫朱太公的大佛师,一时名动江湖,尤其书法极见风骨,篆隶楷行草样样精通,连张之洞那么大的人物也佩服得不行。诵经打坐的地方,叫“黄莲寺”,大概与“红莲寺”同出一脉吧。不料佛师一死,香火寥落,混不下去了。后来,几个读书先生一合计,改成了学堂——黄莲寺完小。没想这一改,有了质的飞跃——由超度到教化、由虚无缥缈到开启心智的飞跃,也成了日后梅溪区高与梅溪二中的发端。
二
天地间的事物难以猜度。
那天,地仙沿着溪水往回走,眼前一亮,西边的山咀上紫气繚绕,传来一声声凤凰的鸣叫,格外清脆。爬到山咀,罗盘一放,刹地明白了——是块上好的凤凰穴地。不禁掠起一抹神秘的笑。那笑,闪闪烁烁,有点儿高深莫测。是的,土地上一切与水有关的事物,都不好琢磨。比如村前的木鱼山和眼前的山咀,经了溪水的浸淫,有了难以想象的奇妙。不久老头儿死了,笑意却残留着,在嘴角边发出奇异的光彩,夕阳一照,更加分明。咽气之际,一吐一个字——把尸骸葬在山咀上,必大发。子孙星夜奔来,岂料一阵鼓捣后,猛地一撬,哗啦,金灿灿的凤凰从石板里腾空而起,咯咯咯地飞走了,化作了一团白云。也许这就是命,无福消受的命。可惜,这个过程我没看到。想来,人的欲望不能太大,否则,物极必反。后来,不知怎么那溪上的桥也被人喊作了“金凤桥”。
可能是一种纪念,说不定还参杂了一丝揶揄。
传说中的金凤,我始终没见着。迎面而来的是个村落,实诚得如一棵长在泥土上的樟树。阳光还真透明,不一会,一个穿花格子衣服的女人从瓦屋里走了出来,她的脸被阳光照着,黑里透红的肤色和似笑非笑的样子,一目了然。猜想得出,女人搬着锄头,提了个木桶,大约是去溪边的菜地里薅菜除草。她的菜地紧挨溪边,呈长条形,什么菜都有。经了雨水的滋润,长得劲头儿十足。太阳一照,精神气血旺盛。杂草儿也钻了出来,在风里摇,好象要与菜畦一争长短。是的,世间万物一经雨水的滋养,都会欲望蓬勃,蠢蠢欲动。比如杂草的欲望太强了,会把菜畦遮蔽。若不除去,便助长了它的气焰。女人往菜地里一站,瞟一眼,便晓得哪儿该松土,哪儿该除草,哪儿该泼水上粪。吸了口气,抡起锄儿在菜畦间刨动,一下一下地刨,动作不紧不慢。花格衣袖映在菜园里色泽分明。而她的目光没有停留,似乎把一怀的心思融入了菜地。不久,泥土翻松了,一株株蔬菜愈见精神,在用碧绿的光芒回应。除掉的杂草,躺在地边,太阳一晒,全蔫了,尸骸一般。这种结局,是欲望蓬勃的杂草没想到的,大概与当年地仙杨菊平想睡凤凰美穴地而不得的命运相同吧。
也才明白,世上的一些道理根本用不着归纳总结,其实早就藏在水土里。
三
到底先有水,还是先有村庄?谁也说不清。
一打听,这里姓刘的多,姓史姓翁姓周的也不少,大概是朱洪武血洗湖南后从江西迁过来的。显然,属迁徙一族。六百多年前,他们的先祖挑着一担担箩筐,水一样穿山越谷,逶迤辗转,把一个个家挑来了。然后担子一放,吁口长气。接下来得依山造屋,刨土垦田。打点一番后,还得开沟挖圳,把深山老林里的水引过来,灌田浇地。水,清清白白地流。久而久之,成了溪港,也有了发达的水土和人脉。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勤快还真不行。
我在溪边的一幢老屋旁停下来。仰头一望,青砖到脊,汉瓦盖顶,蓄满岁月的风尘。大门口两个石墩凝然不动,似乎有话要说,却被上面的兰花图案抢了先,用它的线条勾勒着当年的红火。看得出,屋的主人有着浓厚的家意识,他的头脑里肯定装了不少“长发其祥”、“瓜迭绵延”之类的家文化概念。
确实,如今这样的老屋不多了。一问,是那个叫刘明生的老头儿造的。尽管离世很久了,屋却还在,明三暗五的格局脉络分明,无言地显示着他一生的勤劳与坚韧。阳光一照,水印子反映在苍老的泥墙上,一漾一漾,仿佛在呈现久远的记忆。在我们那儿,老家伙名气不小,不是富足,而是勤快,舍得做,不要命地做。很多年前,爹每次见我干农活不上劲时,便牙齿一咬,狠狠地骂:懒鬼呀,懒鬼呀,要是有明爹十分之一勤快就好了。他无非是说我懒,干活不卖力,与明爹相比,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嘿,就这档子事。明爹不是别人,就是被人视为标杆性人物的刘明生。后来才知道这老头儿在世时一天到黑都在田地里忙,一会儿耕田,一会儿耙地,一会儿挑草,一会儿砍柴。歇一口气,抹一把汗,又拿着箢箕积牛粪去了。只恨不能用竹篙把太阳撑住,不能用石头压着地球不转。那条扎在腰间的汗巾,麻黑一团,一根干纱也没有。据说那个夏天的深夜,老头儿挑着满满一担红茴,一双草鞋踏往数十里开外的岳州,汗得一身精湿。卖完茴匆匆打回转,草鞋被石子磨穿了不说,还将自个儿在半路上拉的屎,用草纸包着也带了回来,以肥田地。这一壮举,成了村中鼎鼎有名的笑话。我无法猜度一个乡人内心的强大,为了生存,竟对自己刻薄得近乎残酷了。看来,每个乡下农人的日子并不那么美好,或者具有诗意。要说诗意,也是用命拼出来的,用汗水拌和而成的,带着浓烈的苦涩味。老家伙省吃俭用,费了一生的心力,才在溪水边造了那明三暗五的住场,成了村中的标志性建筑。住场溪边一耸,便有了一个家的气象,也有了一种人生的自豪与满足。但命运并没给他大开绿灯,上梁的那一刻,他在门前的水田里犁田。犁着犁着,一口气没吁转,身子一歪,倒在浩荡的泥水里,做梦似地去了,走完了他从稻田到溪水到住场之间的整个生命旅程。这种死法,或许是寿终正寝,或许又是上天的安排。总之,天上人间的事情很难说清楚,有着谜一般的深邃。入殓时,人们看到他嘴角边挂着一绺平静的笑。显然,那是历尽人间风雨后才有的宁静与平和,似有落日余晖般的静穆。望一眼泥墙上荡漾的水印,感觉时光在倒流,许多事物的细节仍在无声地回放,唤起人们的记忆,也倍感一个村庄有着无法用目光测出的深度。
那双乌黑的大门紧闭着,显然很长时间没往过人了。吱呀一声,推开门,一股湿漉漉的气味扑来,撞得我不知所措。兴许,那气味是从溪边淌过来的,也许是人的气味吧。闭目静听,似乎觉得主人刚刚出门,搬着木犁去了哪个坡地。说不定一会儿又回到这个屋里,喝一口茶,抿一盅酒,摇几下蒲扇,让日子一天一天地延续。
村人在时间里移动,贴着溪水和阳光来回移动。那个叫史刚强的老头儿,我是见过的,逢人就笑。那笑,淡淡的,隐隐的,仿佛贴在脸上。不但地种得好,还会做佛事,吹打唱念写,样样拿手,不知是否与早年黄莲寺里的大佛师有必然的联系。梅溪沿岸的村庄只要有人老去,准会请他去念经摇铃,超度一番。老头儿带了一群徒弟,都会吹吹打打。于是,锣鼓唢呐一提,进场了。我那时年纪小,喜欢跟着看热闹,把一双眼睛瞪得老大,看见他袈裟一披,佛帽一戴,铜铃一摇,咿咿呀呀念个不停,大概在念《金刚经》或《血盆咒》吧。于是,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右手胸前一拱,也念念有词,并大声说:嘀嘀哒哒嘀,死哒困方哩……方哩是土话,即棺材的意思。这样一来,哄堂大笑。老头儿见了,没一点办法,只好陪一个抿笑。我爹见了,却脸一垮,认为犯了禁忌,是对死者的大不敬,呼地敲了我一丁弓,痛得我哇哇大叫。老头儿放下铜铃,也朝爹扔了一句:细娃儿不懂事,何必当真呢?而他对周边每个老去的人,都非常尊重,打心眼里尊重。进门时,必下跪磕头,待东家还礼后,才落座作业。对徒弟却又极严,不许出半点差池。那次,邓婆桥的根卵子死了,这家伙生前刻薄,十分讨厌,甚至有人巴不得他早死。但老头儿却不这么想,认为人人平等,好歹也是一条命,在人世间晃荡一辈子不容易,何况人一倒地像一缕青烟飘走了呢。因而超度的时刻,每个环节一样不少,该穿花的穿花,安魂的安魂,进材的进材,出丧的出丧。那天夜里,在进棺材的关口上,徒儿一不小心,把唢呐吹跑了调,乱了套儿。他气呼呼的,顺手煽了一个耳光。还忍不住地骂,你是只猪啊,记性长到胯里去了——!徒儿挨了骂,面红耳赤,只恨地下没个洞钻。老头儿做佛事丝丝入扣,没半点水分。想来,与如今的人一个劲地敲竹杠有天壤之别。那年,老头儿终于死了,一屋的和尚却做不了自家的斋。徒儿见了,直打抿笑,只好免费给他超度超度了一番。于是,老头儿走完了他善良而圆整了一生,可含笑九泉了。便想,那种善良的心性与生俱来,可能与溪水有关吧。老头儿一生不知超度了多少亡魂,让许多漂泊的魂灵得以安顿,可放心投胎转世去了。我不知他自己死后灵魂会飘向哪里?佛家常说因果轮回,我想他肯定有个好的归属。那夜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史刚强变成了一条鱼,在门前的小溪里来回游动,自在得很。哦,是的,喝了西河里的水,变成西河里的鱼。这样的归属,还真不错,说不定还有点庄周的味道。
溪边的枣树下,开了个土漕坊。爹说,那是我一个用竹篙搭不上边的亲戚造的。那家伙身长个大,黑如锅底,两条鹰眉向上翻着。一看,像个土匪。那天中午,刚进门,一股浓烈的酒气冲了进来,把我家的堂屋熏得直打哆嗦。在那里奔尸?爹问。他头一仰,嘴一张,抛出一串——岳州卖了担茴,换了点油盐。不过,也没少喝,好斗(酒),好斗(酒)。那股汹涌的酒气,呛得我家的黄狗汪汪直叫,以示抗议。爹又问,没撞祸啦?他眼一闭,老半天才吐一句——没、没、没呢。平白没故撞祸,疯了?!我这远房亲戚是个酒鬼,开了漕坊,还不天天泡在酒里!酒一喝,便上街,还发傻气。那次,去梅溪桥卖萝卜,刚开秤,管市会的家伙来了,动不动踢篮子骂娘。他一见,火冒五十丈,一架打了起来。打到最后把人家的排骨弄断几根,只好风一般逃跑,一直跑到三十里开外的梅子市才收住脚。这一壮举,成了他一生中最大的光耀,也让我爹佩服得不行。可惜,如今不在了。听说某个夜里喝醉了酒后,倒在金风桥的水边,永远睡着了。想必,那闭上眼睛的样子很舒服吧。可是,他的坟却葬在离溪水很近的山咀上,坐北朝南。这个向子,正好对着溪水。我猜大概不外乎两层意思:一则舍不得溪水,门前的水又清又甜,喝了一辈子怎么舍得呢?再有就是,如果夜里灵魂从坟茔里跑出来,又可以去溪边挑几担水,酿一酿他的谷酒或者煮一锅饭菜了。
四
溪的对岸曾建了所学校,叫梅溪区高,是“文革”时远近的最高学府,说是把黄莲寺完小拆了改建的。为啥?庙太小,地方又窄,不能老让娃儿沾和尚的气息。于是,不仅迁了过来,还三步跨栏成了高中。爹说,那时的校舍砌得还真扎实,青一色的红瓦平房,墙壁雪白雪白的,方圆十里第一。这话,一点也不可疑。我曾不止次地想象那时读书的情景——清早,娃儿们从教室里跑出来,一个挨一个坐在溪水边,坐成呼呼啦啦的一长串。书本儿翻开着,摊在大腿上,像摊开一种舒畅的心境。阳光懒懒地照着,一抹一抹的地气在上升,还有牛哞、鸡鸣狗吠以及不少溪水的气味、水草的气味,顺着阳光飘过来,渗入人的心里,一下子飘然若醉。书声在空中悠悠跳跃、浮动,然后又雪花似地飘落,飘进水里,与水声融在一起,成了一种奇妙的音符。显然,那日光下坐立的姿势,与天光地气连通了,进入了无比空明的境界。
后来得到一个消息,那年春上一个叫沈长水的娃儿坐在溪边早读,大概入了神,潜了心,可读着读着,突然墈一垮,哗啦,掉入溪里,便没了。想必,他的魂儿融入了溪水得了永生吧。月光很好的夜晚,有人听见书声从溪里飘出来,湿漉漉的,飘飘忽忽,飘飘忽忽,分外迷人,悄然弥漫了一个村庄,有着妙不可言的梦幻之美。只是我又错过了这迷人的景象,太可惜了。不过,几年后的某个上午,倒来溜达了一阵。屋舍还在,却不见一个人。阳光下,满地疯长着乱草野蒿,还有嗡嗡嘤嘤的蚊子。忽而便想,从黄莲寺到完小,再到这所区高,文化在这土地上一脉相承,代代相袭。琅琅的书声,浸透了村前的一脉溪水,充实了无数个日子。而今,人去屋空,野草蔓延,仿佛一条文化的血脉被割断了。
村庄里剩下的一点文化是唱花鼓戏,一年中最少唱一次。
太阳落水后,我们风忙火急奔来。一看,到处是人,只好爬到树上。水袖儿一甩几甩,唱词儿咿咿啊啊,拉得很长,像是从溪水里发出来的。听久了,又觉得一片空无。树长在溪边,丈余来高,听得见底下潺潺的水声。揪在树上,正看得入神,突然脚一滑,呱啦,落到水里,跌得水花四溅魂不附体。我一个劲大喊,娘啊,娘啊——!狼狈的样子,笑倒一大片人。后来成了我同学的史光皮说,跌坏了鸡鸡不要紧,千万莫把溪水跌痛了。这么一说,笑得更起劲。好在水不深,终于没被淹死。
五
越往里走,水声越大,听得耳朵都湿了。
这是村庄的尽头,也是溪水的源头——周家大屋。一幢幢瓦顶错落着,有了烟火缭绕的气象。溪水左弯右拐,像系在村庄上的一条腰带。这地方我来过很多次,我的姑母多年前嫁到了这里。年月一久,成了周娭毑。门前有口池塘,风一来,波浪一层层排开,像铺了一塘的缎子。
天一亮,汉子便去挑水。水躺在溪涧里,听到人的脚步,赶紧用光芒来回应。桶一舀,便满了。吱呀吱呀的担子往回走,一晃一荡,撒下不少水滴。长长的水印子伸向村子,太阳一照,更加鲜明。让人猛然发觉,溪里的水好像不是流到了别处,而是流入了一座座瓦屋,滋养着一个个日子。也有人牵牛去喝水,牛遇到水,激情涌动,呼哧呼哧的喝水声听得很清晰。牛受不了水的诱惑,只想去水里游一游,享受一下水的滋润,或者听一听水声也是好的。也许在牛看来,水声是天地间最好听的声音,哗啦哗啦的,有一种梦幻之美。哪怕只听一下,就一下,也格外舒服。当然,鱼儿、青蛙也在游动,可能还在窃窃私语吧。世上的水怎么这样清呢?牛百思不得其解。正抬步走向水时,汉子却衣裤一脱,扑通,先下了水。瞬间,浑身的毛孔一齐张开来,清亮亮的水渗入每一根筋络。悄然,体内有了一汪浩荡之水。
溪水的流向,也是季节的方向。用水灌田,一霎眼,呈现出一面面镜子。风一吹,波光闪烁。村人施施而来,摆好犁,放稳牛轭,鞭一甩,开犁了。一浪一浪的泥水哗哗喧响。那声音,泼啦泼啦的,含了美妙的音韵。满田的水汽,悠悠荡动,夹着浓烈的泥香,把人、曲辕犁和耕牛熏醉了,进入了忘我之境。山里的水,清澈得透明,带着一股甜味,随便从哪个山谷或坡墈上流下来,都白得耀眼。过往的行人或劳作了半天的村人口渴了,弯下腰,掬几捧,一下子甜到了心里,舒服极了。那种爽快,刹地传遍全身,无法用任何言语表达,爽得只能长长地吁一口大气,似乎要羽化登仙。因而,这儿的村人很少烧茶。茶,被一把天然的大壶装着。渴了,想喝就喝。下雨天,淋了生雨,也不急着吃药看医生。喝口冷水,洗个冷水澡就行了。我姑母活了近八十岁,仍保持喝冷水的习惯,一生极少有病痛。她说,水一干净,比什么都强。这话,让我想了好久,都没想通。
我觉得,看一个村庄的真正文明,最原始的东西就是最本质的,也是最真实的。大年三十,这里有拜年的习惯。只有这时,才将溪水烧开,烧得咕嘟咕嘟地响,音色极好,很有质感。然后泡成清茶或糖茶,一杯杯喝下去,温暖人的身心。一丛蔸子火,一群老少爷们,还有姑娘媳妇,围火而坐。酒儿一抿,吃几筷鱼肉或嚼根零食,拉几句家常,一夜的时间便打发了。初一,还要祭祖。爆竹一响,大大小小的汉子,依次走进庄重的祖先堂屋,进行祭拜。一村子的人共一个祖宗,都是一根藤上结出的果实,正正宗宗的一条血脉。因此,不拜是不行的,不庄重也是不行的。于是,一个个跪下去,对着家乘位上的祖宗牌位磕头。磕得心服诚悦,虔诚至极,差不多贴在地上了。然后张香,然后站成一排,不苟言笑。这种化入心魂、守孝悌、敦人伦的民风,延续了很多年。忽然觉得,幽深的祖先堂屋里定然潜隐了一条悠长的精神之水。
水,用太多的清澈滋养着人,照亮了不少村事的章节。老了人是要行香取水的。白衣飘飘的子孙,在惊天动地的爆竹和呜呜咽咽的唢呐声中,逶迤而出。沿着田埂,缓缓走向溪边,干一件无比庄重的事儿——取水。长空之下,唢呐呜嗷呜嗷地咽,咽得一片愁云惨雾。子孙一脸哀伤,泪水滂沱,把个黄昏和一条溪也打湿了。做佛事的和尚大喊:上前跪!麻布孝衣全弓身跪下,望着一条溪水痴痴发呆,似乎那水里有亡者的魂儿在荡,还有天地间不可知的声音在响。此刻,溪水哗哗,说不清有几多哀伤。众人三磕九拜,无限庄重。和尚拿着瓜瓢去溪里轮番舀水。一个个子孙接了,咕咙咕咙一饮而尽,以示山高水深之恩。或许,想起亲人再也不能享受这人间的清流了,不觉悲从中来,洒泪长号。这情景,溪水该看见了吧。
六
不可或缺的水,融入了村人的心魂。
可惜没过多久,市府一声令下将遥远的铁山之水引向城区,要在这里建个大水库,以作储存。无奈,只能又一次迁徙,侯鸟般地迁徙。迁徙是个沉重的词,充满不少眷恋、伤感和复杂的情绪。然而,外力是无法抗拒的,就像当年朱洪武血洗湖南后,我们的祖先被迫从江西迁到梅溪水域的情形一样,无法作出选择,哪怕一步三回头又能怎样?!于是,那繁衍了数百年的周家大屋,还有几个小屋场,刹那间沉入水里,寂然无声,以复杂的表情作别人间。树挪死,人挪活,这话还真有点可疑。
我的姑母以及他的乡人只得迁入下游的金凤桥,蜗居在人多姓杂的居民点上。至此,他们再也无田可耕了,无柴可斫了。只能种菜。果然,门前的稻田改成了一块块菜园。斑斓的色,自成图画。
姑母老得一团模糊了,也得种菜,但总力不从心,时不时要歇一会儿。可没歇多久,又去旁边的小园里忙开了,摘摘辣椒,扯扯杂草,或者提个木桶,对着丝瓜藤、茄子什么的,泼几瓢水。园子不大,就一溜儿,竟种得有红有白。大门口的墙上插了几串萝卜种籽,像是为下季准备的。老太婆忙了一世,把所有的活儿重复了无数遍,仍闲不住,大概是做惯了吧。我去看她时,她却说,老了,老了,不中用了,还是原先的住场好,柴方水便。看得出,她对先前的大屋场仍念念不忘。
从屋里出来,顺着溪水一望,原先的木鱼山不见了,变成了宽展的马路,全已硬化。路的两旁,砌了不少新楼,一栋接着一栋,挨挨挤挤,差不多密不透风了。店铺门面也不少,花花绿绿的招牌一路挂过去,与来往穿梭的人群映成一种流行色。空气里,流淌着的商业气息,把溪水挤得只剩一溜儿了,差点从人间蒸发,也差点把我的目光压弯。哦,明白了,如今这里划入了开发区,在拼命抢建,寸土寸金哪。那座老旧的石桥呢,缩在溪水边,被呼啸而过的车声、挖机声以及杂乱的鞭爆声震得浑身发抖、睁眼不开。溪水却在桥洞下逝者如斯地流着,默默地流着,大概把土地上的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吧。显然,流走的不仅仅是岁月时光,还有别的什么。诗人说,日子是一种气味。看来,一个村庄的气味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也许这一页清澈,下一页便浑浊了。好在对面的农田里建了规模不小的学校——梅溪二中。阳光下,琅琅的书声从窗子里飘出来,哗啦啦的,一下覆盖了溪水。
此刻,八十高龄的姑母正在溪边的石板上拆着猪菜,手一下一下的动,有点儿吃力。躬着的身子映入水里,成了个幻影。隔着日光一望,忽而发觉她那躬着的身子成了村庄的一个背影,不少岁月的秘密藏在她的背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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