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在后面叫着姐姐,她没有回头,脚步依然快速踩着落叶,我按着她的路线,去踩她踩过的叶子。阳光透过树枝,在她的头发上留下一层光晕,就像撒上一层亮闪闪的金子,在发梢肆意蠕动。冬天没有下雪,太阳却很温暖。我想,心情除了为那些大喜大悲的事情控制,还可以由温度改变,这是我第一次在没有雪的冬天这样欢喜。
她停下脚步,拽了拽红色羽绒服,转身问我。“你知道要老家要拆迁了吗?”
“当然知道,赔了老爹十六万八,房子应该最近就要拆了。”
“村口那几家已经拆了。”姐姐说。
……
这样的聊天还在继续下去,我心不在焉的回答,本来欢喜的心情瞬间烟消云散。施工队从夏天就开始干了起来,现在已经到了冬天,水晶市场也已经有了大概的模样,估计到明年七八月份才能完工。姐姐的脚步放慢了很多,现在我和她并肩走,贴紧路边,不像刚刚走在小道上,飞速行驶的汽车与我们擦肩而过。旁边就是建筑工地,被白墙围着,堆满泥沙,已经越过墙,溢到外面来了。一阵风吹过,漫天尘土,我捂着嘴巴,屏住呼吸快速跑过。
那条路上两边本来有许多树,现在已经被砍掉了,留下一个个树桩依然扎根泥土。整个村庄在几年之内要连根拔起,移栽到别处,听说要栽到小区里,每人分套房子。老爹很不情愿走,在这个地方生活了六七十年了,对这片土地有很深的感情。前几天要拆一户人家的房子,是对老两口,死活不同意,似乎也是嫌钱给的少了。第二天有人硬是把他们拽上了车,四处转了一圈,回来后房子已经被挖掘机铲倒了。老人哇的一声坐在地上哭,好几天没吃饭。没有地方住,他们就在废墟旁边搭了一个简易的小棚子,生火做饭就在棚子的旁边。有时候,我回老家路过时,远远的看见那个蓝色的棚子,显得那么鲜艳。
我的村庄完全变了,每天都有嗡嗡的机器在砍村子里的树,那些绿色越来越少。我故意去踩那些被丢弃的小树枝,去听它们被折断的声音,就像人的骨头骨折,这是多么容易啊,不费一点力气。我说要把村庄都走一遍,每一寸土地都要去走,以后很难有这样的兴致和机会了。姐姐似乎也同意,没有说话。太阳直射在土地上,使土地成了金黄色,在这光鲜的外表下,最核心的东西早已病重不堪,仿佛一位垂死的老人默默等待死亡来临。
村里几乎每家都盖上了二层小楼,只有一家,也是唯一的一家。他家不仅没有楼,而且还是土房子,显得非常显眼。我慢慢走,慢慢看。住在土房子里的是位九十多岁的老人,他颤颤巍巍的将一盆水倒在院子里的青菜上,动作缓慢,好像下一秒他就能摔倒在地上。他变的更老了,我在远处站着,他认不出我来了,他的眼睛一定已经花了,况且这么多年了,他这么多年没有见过我。谁能把记忆保持这么久呢?要不是看到这房子,我也早就把他遗忘了。现在,我的记忆一页一页把往事翻出来,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第一次站在他门前的样子。那时我才五岁,我站在他家门外,手里攥着刚摘来的粉豆花种子,呆呆的一动不动,看着他那破旧的红门和里面黑漆漆一片。我不敢进去,甚至连喊他的勇气都没有。穿着带着小花的凉鞋在泥土地上磨来磨去,前端已经掉了皮,粘着灰尘,包括我的脚趾。手心冒汗,种子混合着汗水在我手里越攥越紧。我听说他在年轻的时候杀了自己的老婆,所以孩子们都特别怕他,也包括我。当然,这件事我到现在都还不确定,一个杀了自己老婆的人怎么还会活这么久?他说话粗声大气,对别人的态度也很凶,俨然一副杀人恶魔的形象,不过他却对我很好,这很奇怪。他的头发全白了,胡子也全白了,现在他看起来是多么的和蔼可亲啊。我没有和他打招呼,或许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即使是这样,我也像个过路人一样从门口走过。我知道,他一定记不得我了,我宁愿在记忆中回忆他,也不愿意和他说上两句客套话。我一闪而过的时候注意到那扇破旧的红门,这扇红门在周围的环境中独树一帜,只不过变的发黑,和他一样,更老了。
我想以行走的方式再次亲热我的童年,在那个还是孩子的时代发生的故事。这一切都是这么熟悉和陌生,像一个老朋友引你进入他的世界。我的脚步更慢了,不知不觉走到了我曾经的家。我不再看它,它已经面目全非,几乎找不到曾经的气息。靠近我家的是做豆腐的,我不记得该叫她什么了,她家做了十几年的豆腐,不过在最开始时卖豆芽,每次逢集总能看到他们。推着三轮车,盆里高高的堆着豆芽,品种不一。我闻到了那豆腐的香味,热腾腾的香味顺着烟囱往外飘。她见到我,开始是愣了一下,然后一脸笑容的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并拉我进去尝尝豆腐。我用最大的热情回应她,顺着她往里走。她切了一块豆腐给我,很烫,很香。接着有很多孩子跑来,每人要了一块豆腐又跑了出去。他们的年纪都还很小,大的只有四五岁的样子,我想起我在村子里疯跑,摘花,谁家有好吃的便去要。他们就是我,我也是他们,没有什么永远改变。
太阳收敛了光芒,变得温柔起来,像个娇滴滴的女子盘腿坐在远方。村庄的路我是无法走完的,它承载着过去,现在,未来。
在建筑工地干活的人下班了,他们基本都是外地人,说着听不懂的方言,离开家乡在这里卖着自己的力气。穿着粘着泥土的旧衣服,在商店里买便宜的食物和水,在异乡,用最简朴的方式生活。
我相信每一件事物都是有生命的,在经久不衰的轮回中显出灵性的所在。一花一草,一粒泥土,那扇红门,在永不停息的变化中保持最原始的本质,正如我这即将消失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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