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我的奶奶们 小时候,我有许多奶奶,因为我嘴甜,看见岁数大的妇女都叫奶奶。叫的次数多了,她们就真成了我奶奶。 我娘从小就教育我说,嘴巴甜不要钱。我娘的本意是教导我见人要打招呼,要有礼貌。这句话在我幼小的心灵生根发芽了,但我的理解是,嘴甜主动给别人打招呼就可以不花钱就有好多好吃的。看来我从小就是吃货啊! 这就是我心甘情愿叫她们奶奶给她们当孙子的最朴素的原因。 当孙子就有当孙子的好处.我依稀记得,我呀呀学语的某个时间点,有个过路的婆婆依照惯例夸我乖. 娘就对我说,叫王奶奶。我当时并不怎么会说话,口齿不甚清楚,可当时不知怎地,王奶奶三个字竟然脆生生的发音标准。这可乐坏了王奶奶,像买彩票中了奖,笑容简直要从她沟壑纵横的脸上飞出来,连连说,我真好福气,乐娃子居然叫我呢。我老家有个迷信,那就是学说话的娃娃首先叫谁,谁的福气就好。所以王奶奶一激动,居然把背上背的背筐放下,背筐里是半筐刚在地里新收的花生,倒出一半,递给我娘说,尝尝鲜。娘推辞了几个来回,也就勉强收下了,王奶奶又迈着小脚去地里摘花生。当晚,我爹一边喝着小酒,一边剥着盐煮花生,好不惬意。娘在一旁笑嘻嘻的说,这还不是乐娃子的功劳,几十年邻居了,也没见过王老太这么大方一回。 也许是有了这一个战果颇丰的经验,再加之娘的谆谆教导和严格要求,我是逢人必打招呼,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甚至弟弟妹妹也叫的欢。那时的我乐此不倦,与其他小孩怕生人截然不同,简直是,不,就是村里的自来熟小可爱,独一份的。叫爷爷收获还是有点的,不过村里的爷爷们几乎都抽旱烟,偶尔掏出点好东西来也带一股烟味,那时的我是不喜欢的。 叫叔叔阿姨收获甚微,他们平时行色匆匆,忙着干农活,大多夸我一两句就忙去了。但我还是一如既往的叫得自然叫得亲切,因为如果见了大人不打招呼的话,娘知道了是要吃爆栗的,额头起了几次包以后,就不敢造次了,习惯就成了自然。不过过年除外,叔叔阿姨们总会掏出一把花生瓜子糖什么的,个别时候也有意外之喜,得到那个年代城里人才能吃到的大白兔奶糖,也算是对我平时嘴甜的一种奖励。 叫哥哥姐姐基本颗粒无收,在那个吃饭都成问题的年代,他们口袋里都没什么糖果零食,就凭我叫他们一声哥哥姐姐,就想获得一颗糖或花生的奖励,无异于虎口夺食。不过也有好处,打架时他们总是帮我的,让我小时候一直没受到过别人的欺负。弟弟妹妹的叫的勤,只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我欺负了他们,他们从不会向大人告状. 一是欺负他们后,我马上又弟弟妹妹的亲热地叫,他们好意思翻脸么?二是向大人们告状也没用,我可是出了名的乖娃娃,说我欺负人,谁信! 奶奶奶奶的叫得勤就不同了,屡屡有所斩获,她们简直是我四季瓜果供应商。 李奶奶家门口有棵桃子树,桃子熟了,我就迈着一双小腿,晃晃悠悠的来到她家门口,看见她就说,李奶奶,您在忙啦,桃子树上结了好多桃子呢。这时候她就会走到桃树下,用锄头勾住一根枝条,选出一个桃子嘴儿红红的,摘下来,用她那似乎颜色有点深的衣角裹住桃子,擦拭一番递给我。成熟桃子的香甜确实诱人,我正准备张开小嘴向红红的桃嘴儿靠拢,突然发现李奶奶身后有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恶狠狠的盯着我,那是李奶奶的孙子二狗娃,我见来者不善,急忙把到嘴边的桃子递向他,说二狗哥,你吃。李奶奶一听可笑开了怀,哎哟,我的乖乐娃子,你还这么懂礼数,这个你吃,我给他摘一个便是。于是我和二狗娃在一边愉快地享受红嘴桃子去了。我离开时,李奶奶还让二狗娃把送回家,因为回家需要经过一个大水塘。把我送到家,二狗娃离开时还反复说明天还去他家玩,原因你懂得。 四岁前,我奶奶还在世,经常带我去找村里老太太们家里串门,我要么安静在坐在奶奶膝盖上听她们东家长西家短,要么一边玩自个的,不哭不闹不讨人嫌,不要这样不要那样,更不会刚到一会儿就吵着要回家,陪奶奶们聊尽兴。加之我不时的这个奶奶那个奶奶的叫着,比她们亲孙子还喊得亲,喊得她们老脸上花儿频开,自然得到她们的一致认可,奖励是少不了。现在有人说,又哭又闹的孩子有奶吃,我的经验却相反,不哭不闹乖巧的孩子有好的吃。我得到的奖励是时令瓜果,桃子成熟了奖励桃子,梨子成熟了奖励梨子,苹果成熟了奖励苹果,收获花生的季节奖励一把花生,再不济一个大红番茄是有的。更有甚者,到了冬天,有时她们会变戏法一样从灶塘里掏出一两根烘烤好的红薯。 奶奶们的奖励就是我前进的动力,我也进化出另一种能力,她们说那叫会来事。其实就是我渐渐学会了给她们打打下手了,比如,三奶奶纺纱时,她总喜欢让我帮她绕线圈,她本可以用一根小木桩绕线,她偏偏让我伸出小小的手臂,在我的手臂和她的手臂间一圈一圈又一圈的绕着纱线,同时还逗我说话。当时我不大明白,现在想来,一是觉得我有趣,二是我毕竟比木桩会说话,老人啊,其实是怕孤独的。 玉奶奶家院坝边有三棵樱桃树,高高大大的,枝繁叶茂,平时护养得很好。听说王爷爷每年冬天都要给这三棵樱桃树专门施肥,把牲畜粪便和着青草发酵那种农家肥。这三棵树也很是争气,每年都使劲的结果,每年都要为玉奶奶家贡献几百元的收入,在那个吃碗面只需一毛钱的年代算是笔大收入了。樱桃好吃,鸟儿自然也喜欢。鸟儿却不讨玉奶奶喜欢,原因就是它们只吃红红的成熟的,而且还浅尝辄止,每颗樱桃只用尖嘴啄一两口,典型的吃一半留一半,每年由此损失不少。玉奶奶于是深恶痛绝之,一日忽然灵机一动,想了一个绝妙主意,在每棵树上挂几个小风铃,风一吹,叮当作响,鸟儿自然就被吓走了。可是,前两日还有效果,两三天后,玉奶奶又发现有鸟儿在樱桃树上欢呼雀跃。原来鸟儿们开始听见叮当声,以为有人来了,赶紧逃离,可经历多次后发现,只闻铃声,不见人影,渐渐的也就胆儿肥了,不再怕叮当声。于是乎玉奶奶又苦恼了,樱桃成熟季节,正是耕田插秧种玉米的时节,大人们都忙得不亦乐乎,哪有时间来专门赶鸟。这个重任自然落在了她孙女华妹子身上,可华妹子是个小胖妹,瞌睡多,一个不留神便睡着了,这就便宜了鸟儿们,气的玉奶奶要暴揍她。 那一天,我又一不小心窜到了玉奶奶院坝里,看见华妹子坐在矮凳上,靠着一棵樱桃树睡的正香。樱桃树顶上甚是热闹,鸟儿们饱食的欢呼声此起彼伏。我见树上这么多鸟儿,便想打一只下来玩。我举起华妹子身边的细竹竿,刚挥舞一下,鸟儿却都惊吓走了。我正懊恼,竹竿还没放下,忽然看见玉奶奶挑着粪桶回来了,一脸的怒色。我想玉奶奶是怀疑我偷樱桃,赶紧抢先笑眯眯的叫玉奶奶,您回来啦。也许我的先发制人起了效果,玉奶奶的脸色变得柔和了些,走过来摸摸我的头说,乐娃子真乖,知道帮奶奶赶鸟儿了。看来我终究还是被误会了。可是华妹子就倒霉了,正擦着嘴边的口水,被她奶奶一个爆栗敲在头上。然后我就有了一个光荣的任务,和华妹子赶鸟。而且玉奶奶还许了我一项特权,只要华妹子一打瞌睡,我就可以给她一个爆栗。这可是一个先敲后奏的特权啊,我为此得意了好久,因为华妹子虽然与我同岁,却比我高,比我壮,平时干架我一直都是她的手下败将。临走时玉奶奶硬塞给我一个煮熟的鸡蛋,我瞥见了华妹子幽怨的眼神。玉奶奶似乎背后长眼,回头厉声对华妹子说,给你吃了长这么一身肉,就知道睡觉,你看人家乐娃子!言罢又笑眯眯的送我回家,在家门口又和娘说了会儿话,一个劲夸我嘴甜懂事,还说要借用我几天。娘看我还有点用,看我的眼神有点不同了。 那些年,爹总是很忙的。村里有个碾米磨面的加工房,由爹负责,他白天基本不在家。娘一个人忙地里的活,把我一个人放在家里不放心,我爷爷奶奶又刚过世了,家里无人照顾我,去地里干活带着我的话,夏天太热,冬天又太冷,娘为此烦透了心。后来有一个大热天,娘带我到地里,我独自一人在地边的树荫下玩。乡村里的夏天,有一种很细小的蚊子,咬人后奇痒无比,用手一挠就是一个疙瘩。邻居赵奶奶从自留地摘菜路过,我扬扬小手给她打招呼,她见我手臂上被蚊子咬的满是疙瘩,扭头对在地里干活的娘说,阿秀,你这做娘的真狠心,你看这么乖的孩子被蚊子咬成啥样子了。回头心痛地拉着我的手说,走,到奶奶家去,奶奶给你擦点清凉油。 从此以后,我便有了无数个亲奶奶。每当娘下地干活,或要出门赶集,我都会到某一个奶奶家里呆上半天或一天。开始,娘每次送我去一个奶奶家时,都会带上一碗米,作为我的口粮。可没有一个奶奶接了米,都说,一个小娃娃,能吃得了几口饭。其实那些年大家粮食都是很紧张的,每家每户都有缺粮的现象。我在每个奶奶家都颇受优待,虽不是大鱼大肉的招待我,却时不时可以在碗里发现两个鸡蛋,而她们孙子或孙女碗里只有一个;就是喝碗稀饭,她们都会给我盛得干一点。在王奶奶家我有一个新发现,她们家煮红薯稀饭时,烧开后在锅正中会放一个瓷碗,锅里翻滚的米粒就自己跳到瓷碗里,煮好后瓷碗里全是米饭,没有红薯。当时我觉得好神奇,当然那碗米饭也被我和她的孙子虎头分享了。直到多年后,虎头对我说,小时候经常盼我去他家,我去了他才有锅中心跳的白米饭吃。听完他的话,我怔怔良久,两眼酸涩。 小小的我虽然不知道什么叫感恩,但我知道她们是除爹娘以外的亲人.我亲呢她们,她们也很开心,这是我报答她们的唯一方式了。 渐渐的我长大了,进了学校,然后更远的离开了奶奶们。每次打电话会给娘,她都会告诉我一些奶奶们的消息,三奶奶突然从板凳上摔下来然后就去了,李奶奶年前摔坏了腿至今还躺在床上…… 时间剥落了我青春的容颜,却夺不走我的梦。我总是梦见一个小男孩稚嫩的声音:奶奶……然后一群老太太眉开眼笑,笑容似乎要从她们沟壑纵横的脸上飞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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