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是一丘叫涡丘的田_经典散文_.

恐惧是一丘叫涡丘的田
        文/茨平

     “我的恐惧不是因为黑暗,也不是因为幽暗蒙蔽我的脸。”某天,我处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连天上的星星,那微小寒冷遥远的光亮都被阴沉的乌云挡住,脑际里咔嚓一下就飘过《旧约•约伯记•第23章》这句话。此时我是恐惧,恐惧不是因为看不清周围的世界(世界也真的看不清楚),也不是因为幽暗蒙蔽我的脸,这样的时候,没有谁企图看清我的脸。我的脸以怎样的表情呈现在这黑暗的世界无关紧要,我只是我,一个弱小如蚁的人而已。
      恐惧总是以某一种形态地覆盖着,有时是只巨大的黑鸟,从高空中俯冲下来,投匕首一样的啄过来;有时是伙无形的幽灵,无形地附着我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上,入侵我身体的每一个神经未梢,导致我全身痉挛拔凉;有时是一枚生锈的铁钉,牢牢钉在记忆与现在,思维深处,衍生繁殖大量惊悚的病毒,四下出去。有时是一把利剑,高悬于头顶,随时将我劈为两半。于是,我每时每刻瞪大双眼,警惕地打量着这个世界,胆小慎微、小心谨慎,不敢大声说话,亦不敢大声嚎哭,连笑都是装模作样的。
      在我不算漫长的人生旅途中,恐惧在四周埋下伏兵。未来不可捉摸,前行路上布满了陷井和随时发生的车祸,突起的石头踢着脚趾头,小偷强盗,宰客的黑店,傲慢的官员,冷漠而又血腥的金钱,闪跳出来的刀棍,鄙视的眼神,放浪的耻笑,恶毒的攻击,还有孤独与无助。我企图逃离,于是从乡村来到城市,一半是生计所迫,一半是抱着某些幻想。然而,高架桥突然坍塌,客车货车砸在一起变形,当然还有血肉模糊的;台风疯狂地卷扫一切,暴雨成灾,广告牌落下来,砸到躲雨的工装女孩,撕断的树枝吊在高压线上;烈日炎炎,某工厂起火了,失踪人数不明,同村的阿强过年没有回家;地震、海啸;暴徒在火车站砍人,手起刀落,血花四溅;一伙少女围攻一个女孩,极尽羞辱;联防队夜半踢开出租屋门,一片鬼哭狼嚎;城管驱赶小贩,鸡飞狗跳;整个世界都处在歇斯底里之中,狂戾、叫嚣、奔跑,连同毒大米、地沟油、瘦肉精、三聚氢氨、抗生素一同包围过来,我发现我无可逃离。我龟缩在狭小的房间里,把自己放倒案板一样的床上,厚重的棉被裹住全身,噪音穿过窗户门缝从墙体中渗进来,那是世界的浮躁之音,没有人能够静下来。我如此无可奈何,天花板下的渗漏加上时间的沉积,犹如遗精过多形成的地图。就在这样某个夜晚,从记忆与现在,思维深处触摸那枚生锈的钉子,钉子弹一下弹一下,疼痛无比。我处在痉挛之中。
      必须承认,记忆是有选择性的。主动地或者无意识,都是选择。不敢去揣测于他人,是否,与我具有相同的属性。人总是习惯于窥探别人,隐秘或公开的内容。眼睛、耳朵、双脚、十指、鼻子与思维通力合作,所企图的就是窥探这个世界公开或隐藏的内容。这里说记忆是有选择性,若以他人来作样本来加以揣测,我总是缺少信心、底气和勇气,所以我只以自己作参照物。走进自己的内心,只要有足够的坦诚、勇气,还是比走进他人内心更容易些。有这么一种说法,知他人易知自己难。浅以为,知别人易,是固有的窥探欲所获得的表象而自以为是。而自己,总是怀着对世界的警惕包裹得严严实实,来抵挡了他人的窥探、入侵,也挡住自己的进入。于是虚假以真实的面目呈现。
      人的一生,我总怀疑从受精卵开始就存在记忆了,因为记忆就是经过,从生命的开始。当我们站在某个时间节点,对经过进行倒播时,会惊讶地发现,有些经过是无法记忆起来。有些经过,会因为某个触点,记忆便如排山倒海般奔涌出来,细节清淅得就像现在时发生的事情。触点不相同而呈现的记忆也不相同。有些记忆,根本不用触点,会莫名奇妙地一节一节涌现出来,辅以密集细节,栩栩如生。我常被这样的记忆击穿。不需要夜深人静,当然夜深人静时更容易发生。每每会被那些突来其临的记忆而陷入深深的泥潭,行走一下变得万分艰难。这或许是我有选择性的记忆,它以不自觉与自觉的惯性。选择性的记忆无疑是来源于内心深处,来源于经验与认知。想到这我就陷入了某种恐惧。
      有关恐惧的记忆,从幼小就开始了。那时我可能只有三岁,或着是四岁,五岁也有可能,反正就是三岁四岁五岁这个年龄段。这个年龄段正我开始打量这个世界的时候,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又是最缺少力量的时候。我坐在门前的青石上,几只麻雀不知从哪儿飞过来落在禾场上觅食。几个大人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先是惊飞了麻雀,再是毫无征兆地擒住我。真的,一点征兆都没有,突然过来。粗黄门牙的家伙拿出刀子,割禾用的刀子。另一个人拈住我的小鸡鸡,说要割掉它。面对粗壮强悍的大人们,比试比试的动作,闪着寒光的割禾刀有细密尖锐的齿,巨大惊恐压迫过来,还有慌乱,我大哭起来。我企图挣脱,可力量太微小根本挣脱不了。他们哈哈大笑。我哇哇大哭。我的哭声是向母亲呼救。母亲正在切猪草,母亲并没有来救我,反而朝他咧嘴一笑。没有人来救我,失望叠加了害怕,就这么陷入无边的恐惧中。我三岁四岁五岁那些年,这样的恐惧不断地发生,因为我总是猝不及防地被大人们擒住,他们总是以割我小鸡鸡来恐吓我。我就这样开始惊恐于这个世界。
       再大一点,是上小学一二年级吧,村里几个比我更大一点孩子也像大人那样毫无征兆地捉住我。双手反剪身后,压迫我跪下来,有人朝我呸口水,有人扇我耳光,有人挑鸡粪塞我嘴里。这个动作是从大人那儿模仿过来的,村小学经常上演这样一幕。我看见我父亲就被这样押在村小学的操场上,我父亲的双手也被反剪着,身子像狗尾草一样弯下去,那是被几个人扭着强压的,脸上的表情是那么恐慌又无助无奈,眼神茫然而又空洞。他胸前拄了白纸黑字牌,还有大大的红叉,所有的人都朝他吐口水,扇他耳光。就是从这天开始,我的处境就发生了逆转,原先与我玩得好好的小伙伴们,不是不跟我玩就是耻笑我,更多的是突然把我擒住,用各种方法虐待我。我再也不敢跟他们玩了,一看见他们就害怕惊慌,他们一个眼神我就惊慌失措逃离。我不敢与他们在一起,见到他们就绕道而走。我本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与小伙伴们在一起,打水仗捉迷藏。现在我没办法跟他们玩,只有一个人孤独地躲在村庄的某个角落里。夜晚来临,我孑然一身行走在野外的小路上,背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好像有人尾随跟踪,随时给我致命一击。我回头,身后空无一人。于是,妖魔鬼怪的传说过电影一样闪现,后脖子拔凉拔凉,全身痉挛收缩。
      邻家大伯,那个曾拿过割禾刀要割我鸡鸡的粗壮汉子,平时会常坐在我家门前青石抽旱烟,有一搭没一搭跟我父亲聊天,会吸一口饱饱的烟吹到我脸上来。对于他,开始不怎么害怕了,甚至有点亲切。某天,他突然怒气冲冲闯进我家里,拿我家的锅铲砸我家烧水做饭的锅,我怎么也无法接受这个突然。我父母呆若木鸡一言不发,似乎意料之内的事。这个时候我彻底明白了,父母也是弱小无力的人,他们无力做我保护神,使我免于恐惧。家不是港湾,饥饿寒冷,还有父母也是个施暴者,父亲经常咬牙切齿骂我,一骂几个小时,母亲经常用竹鞭抽打我,仿佛他们所有的不幸都是拜我所赐。家里没有安全感,外面更不用说了。那个杀猪佬,本就长得一脸凶相,让人望而生畏,还时不时擒住我,涂我满脸猪油,引来围观者的暴笑。我总是那么很容易被他们擒住。村里有疯女人,她篷头垢面,像幽灵一样在村庄里游荡,听不懂的尖叫与低吟本身就充满了诡异的气氛,某天突然把我推下池塘,幸亏池塘水浅,我还是惊魂未定。我总有这种感觉,整个村庄的人都企图戕害我。我对村里每一个大人小孩,男男女女都害怕,见到他们都绕道而行。我就这么样,因恐惧而孤独,因孤独而恐惧。
       那时我是多么地希望长大,想长大了就有足够的力量来抵抗。我是长大了,生活却以另外的方式来伤害我,某种戕害总是猝不及防发生。在路上行走,被突起的石头时不时踢着脚指头,雨天路滑,时不时跌个四脚朝天。在山上砍柴,一伙吊脚蜂冲了出来,叮我一身的包。草地上割草,冷不丁摸到一条蛇,吓得我一个早上都惊心。牛突然不见了,栏门洞开,肯定是昨夜小偷盯上我这倒霉人。鸭子被人打死,不知道凶手是谁。一场猪瘟,快要出栏的猪死了。那天在山上砍树,一块乱石滚下来,从我脚背上过。树上的刷毛虫,一阵风起,掉落到我后脖子上,猛刷我一阵子,火辣辣地痒。蚂蟥成群结队爬到我腿肚上,贪婪他吸血。一场风暴掀落屋顶上的瓦片,漏水如柱,浸湿了床被。这些,都是我害怕发生的事,可又怕不了。
       我总是这样有选择性地记忆这些,未知的伤害和可以看见的来临却无法躲开的伤害,恐惧就这么强了我对世界的感受。记忆难道真的自主的选择的吗?我有点怀疑我自己是否心理面太阴暗了点。今天是星期天,我躺在宿舍床上刷微信,看到南昌大学原校长周文斌庭审抗辩时提出高压锅理论,一下联想到老家一丘叫涡丘的田。高压锅与涡丘,敏感的我,把两个不相关的东西联系在一起。
       那丘叫涡丘的田,是水田,座落在高高的山坎下,有将近五亩。这是我家的责任田,解散生产队时父亲抓阄抓到的。二十三号,涡丘,小小的纸团拆开时,邻家大伯,生产队队长拉长着声音吆喝,现场立即暴发落瓦一样的笑声。现在回忆起来,那笑声是久久的担心突然可以放轻松了,还有庆幸和幸灾乐祸。年幼的我以为是那个叫古眼门的壮汉放屁所至。他是放了一个又响又亮特别臭的屁。有人还想踢他一脚。然我看到父亲铁青着脸,沮丧,我才知道,落瓦一样的笑声跟我家有关,跟我家的将来有关。
涡丘,放满了水是一丘,放干水是一丘田,栽上禾是一丘田,割了禾也是一丘田,春夏秋冬它都是一丘田。表面上,它与村里其它的田没什么两样,由田坎田塍耙平的稀泥组成。站在田塍上看也看不出两样,一旦下田耕作时,就会懊恼地想,怎么会这样哟。这是一丘深泥冷浆田,里面不知布满了多少潭眼,每个潭眼都是个陷井,浅的没到大腿边,深的整人都会陷下去。最令人可怕的是,潭眼并非固定在某个地方,它会游走似地不停地变换位置,栽禾时在这个地方,割禾时却跑到那儿去了。背靠山坎的田,经常有毒蛇隐蔽在禾丛中间。蚂蟥就不用说了,人一下田就会爬满两腿。田里还藏有很多暗石,瓦片,也会游走似的,一不小心就会割烂脚掌。
种这样危机四伏的田,每时每刻都要提心吊胆。尽管小心谨慎,危险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我数不清割伤了多少回脚掌了,记不清陷进潭眼多少回了。记得有一回差点整个人陷下去。最危险的是隐蔽在禾丛的毒蛇,冷不丁就遭遇上了。有回割禾,我就被蛇咬了一口,至今手指上还有疤痕。
      种这样危机四伏的田,劳动量超大,收获却甚微。深泥冷浆田是没办法动犁耙的,要用锄头一寸一寸挖。人在田里,要小心谨慎地移动脚步,怕陷入潭眼和片与瓦片的伤害,还要抵防成群结队的蚂蟥和隐藏的毒蛇的侵略。小心了活就干得慢。翻田做坎如此,耘禾杀虫打药如此,收割更是如此。别人早早地完成了栽种收割,我家却要耗时日久。深泥冷浆田土瘦水冷,施用再多的化肥,禾苗还是长得慢悠悠的,一点都不着急。别人的禾苗长势葱郁像厚厚绿地毯,涡丘的禾苗始终隔老远就可看清觅食的鸭子。在村里种田的那些年月,我家始终是缺粮。
       可这样危机四伏拼命劳作却无法填饱肚子的田,饥饿也是种恐惧,却无法不去耕种。从父亲抓到这23号阄瞬间,命运就捆绑在贫穷与危机四伏中,无法挣脱。人世间最大的恐惧莫过明明知道戕害危险就在四周,却力量微弱无法挣脱无法逃离更无法改变。这丘叫涡丘的田成了我人生的宿命。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涡丘,危机四伏,让我们这些乏力者每时每刻提心吊胆却无避免危险与伤害。我们抵防又构成另一种危险,互害模式就这诡异地启动,到处都弥漫着恐惧的气息。
      很多人都已经习惯了,我还是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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