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开稻堆_经典散文_.

                      风吹开稻堆

      星星从帐顶漏进来,盯我的眼睛,就像蚊子叮在身上一样,痒痒的。没有风,竹床帐一点不动,睡在场基上依旧感到热。除了天气本身的热,还有白天晒热的稻、草以及场地散发的热。夜虫的叫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如同打暴天的云头笼罩在头顶上。最刺耳的是“纺棉姑”的叫声,跟攀在稻堆上的草绕一样,密密麻麻。稍远处的蛙声也是一阵紧似一阵,极吵人。
      二老瞎却不怕吵。也不怕热。钻到竹床里不到摊开一堆草的工夫就睡着了,呼噜声不比“纺棉姑”的叫声和青蛙的鼓噪声小。一声短,一声长,还带着颤音。那喉咙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气息费了好大力气才吐出来。我敢肯定,二老瞎的嘴巴是张开的,含着星星。
      是累怂了。
      要不然的话,这才九点钟不到怎么就睡着了?而且睡得那么沉,比场基上的青石磙都实沉。这会儿要是有人把稻堆扒开,估计他都不得醒。当然,这个时间点是不会有人来的。就是有人想来扒稻堆,也会等到深夜。一想到二老瞎累怂了,我就有点自责。要是我不来看场基,他就不会那么累的。
      放暑假,我找队长要事情做。家里缺劳力,做的工分少,到春上总缺粮缺草,我想帮衬一下。队长说,你身体还没长匀称,田上事情你做不了,就跟二老瞎看场基吧。
      场基,就是晒场。收上来的稻和草,在这里晒干,堆放。很大的一块场地,足有两三亩,就在村子旁边。
      队长把我带到场基棚。二老瞎听说安排我看场基,就不大愿意接受。看场基至少是两个人的活儿,一个人忙不过来,有些事情做不了。像堆稻,一个人掌木刮一个人背;堆草,一个人码一个人递,都需要配合着做。二老瞎天生视力不好,下田干活手脚没人溜撒,平时无所谓,双抢时明显拖后腿,于是每年到这个时候就看场基。除二老瞎外,队长每天还派一个人,和二老瞎搭班,轮流值转。现在我来,队长就不打算派其他人了。二老瞎自然不乐意,说两个大人都忙不过来,派个屁大的孩子,这么多事情怎么做得完,想把我累死啊!要是遇上打暴误了事怎么办?
      队长就解释,说他都十四五岁的人了,什么事情不能做?男到十五当家汉,要是过去能娶媳妇结婚呢!就这么定了,你多支派,多吃点亏。真要是遇上打暴不是有我们吗,劳力都在家你怕什么?队长的话带点命令的口吻,二老瞎不敢不听,他无奈,便睁着眼睛瞎咕哝,说耽误了事儿可别怪我。
      看场基,正对我心。要是下田干双抢,我还真有点怕呢。割稻很容易割破手的,栽秧有蚂蝗咬,挑稻把子肩膀又疼得受不了……感觉就是看场基轻松,还自由。于是队长一走,我就跟着二老瞎屁股后面转,二伯前二伯后喊个不停。尽管全村人几乎都喊二老瞎,我却是不敢喊的。我要跟着他看场基,要他照顾。何况他那么大年纪,五十多岁了。按辈分,我应该喊他二伯的。
      二老瞎不高兴,就懒得理我,给我样子看,给我气受。第一天上工,他就治我。叫我拿木刮拆稻堆,他掌我背。只见他两腿岔开,深吸一口气,狠狠一木刮扎下去,稻堆便切开一大块,小土堆似的。二老瞎一声喊,使劲!我便倾着身子往前用力。可绳子勒得肩膀生疼,憋得脸涨脖子粗,木刮却纹丝不动。我回头一看,二老瞎在笑,阴阴的,不怀好意的样子。我晓得他在为难我,气得心里直想骂,二老瞎,欺负我人小。可却无奈,只好说,背不动,向他求饶。二老瞎见我认怂,便又重新扎了一下,稻堆切得小小的,木刮放得斜斜的,这回背起来轻多了。
      其实,没干几天我就体味到了,这场基上的活儿是一点也不轻松。从田里收割上来的稻和草要晒、要翻。早晨拆堆儿,傍晚码堆儿,白天日头正烈的时候要把整个场基上的晒稻、晒草翻上几遍。还要打稻、扬稻,还要把稻和草按照不同的质量分堆儿……而这一切就我和二老瞎两个人做。
      当然,二老瞎做得多。气归气,咕哝归咕哝,事情他还是照样做。比如说掌木刮、扬稻,这些技术活非他莫属;翻堆、盘草堆顶,这些重活也是他一个人的手;用石磙压稻堆脚,他不搬我搬不动。就连晚上在场基上睡,他也是格外地尽心,吃过晚饭就来了,生怕出纰漏。因为我,他的确多承担许多,多累很多。
      听着二老瞎熟睡的呼噜声,我心生感激。希望他就这样沉沉地睡到天亮,把所有的疲劳一觉睡没了。可没想到半夜三更,他却悄悄起来了。我起来解手,看到的。月亮已经升到天空,场基上亮堂堂的,看得清人。二老瞎拿着叉羊,围着几个稻堆这边看看,那边瞅瞅。脚步很轻,像月光跌落在场基上。我心里忽然软绵绵的,撒尿的感觉都没有了。
      难怪队里人说,二老瞎有责任心,没私心,由他看场基放心。而且稻晒得干,扬得净,分得匀,看得紧,老鼠和麻雀都甭想占便宜。
      还真是这样。我就看见有人从场基上过,想拽一把草带回家,被二老瞎制止了。还有人挑稻把子到场基,草帘上的稻粒没倒干净,二老瞎就不客气地说他几句。别看他视力不怎么好,场基上的东西却看得清清楚楚,连一根草都甭想从他眼皮底下刮走。
      干活儿就更不奸猾。二老瞎说,凡事靠自觉。就说翻稻吧,越是大太阳他越是翻得勤快。没尝过那个滋味可能不晓得,中午太阳最烈的时候,场基上都不能下脚,晒得滚烫的稻子跟烧热的铁板一样,脚皮都能烫得掉。就是穿鞋在稻子中间走,稻粒淤到鞋帮里都烫脚。可二老瞎偏要这个时候翻,说阳光越好,稻子勤翻更能晒得干。他不怕烫,赤着脚蹅在稻子上好像一点不觉得。他笑我脚皮太嫩,缺乏锻炼。但我晓得,他那一脚老茧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长出来的。
      还有扬稻,这可是门技术活,别说我不行,就是一般的劳力都未必能做得好。首先要有一把力,一木锨的稻要能够扬起来,撂得高甩得远。还不能歇,一口气扬上个三五十木锨不偏不斜,落在场基上稻归稻,瘪壳归瘪壳,清清楚楚,木锨切一下,大条把扫一下,就能上堆,风车都不需要过一遍。尤其是风不大或是没有风的时候,要迎面扬,靠木锨送风,这不仅仅是有没有力气的问题,还有手腕上技巧问题。弄不好一木锨稻撂上天掉个头落下来,稻和瘪壳还混在一起,等于没扬。
      很喜欢看二老瞎扬稻的样子。先是把搭在肩上的大手巾往腰上一扎,然后,半睁着眼仰头试着风向,再象征性地吹口吐沫搓搓手,马步一蹲,进入了角色。有风的时候,二老瞎基本上是不吱声的,埋头铲,抬头扬,动作协调,很有节奏感,像做操,也像跳舞,那稻粒落在场基上飒飒的声音正好是伴奏音乐。没风的时候,二老瞎每送上一木锨的稻就会“吆嗬”一声,像是要把风喊来。而且胳膊抡得溜圆,动作幅度极大。看得出,扬稻很累,汗总是顺着他裸露的上身往下淌,淌到大手巾上就被吸收了。有时二老瞎也解开大手巾擦擦汗,脸上抹一把,身上抹一把,然后再扬。
      有时,我趁二老瞎擦汗或是清扫瘪壳的时候,便学着他的样子拿木锨扬稻,二老瞎先是不管,待我出了洋相他就会耻笑,说还没木锨高就想扬稻,早着呢!很是洋洋得意。
      但选稻种的时候二老瞎绝不允许我掺乎。下一年的稻种总是捡最饱满的稻粒留存,队长也把这个任务交给他,所以,二老瞎在选稻种的时候就格外地尽心,木锨撂得特别的稳,把扬稻技术发挥到极致。二老瞎说,选稻种可不是玩的事,搞杂了,下年的收成就要减产,那可是关乎到全村人吃饭的大事,马虎不得。于是,我对稻种就有了一种敬畏,不敢乱搞乱动,全听他的。
      晒稻种的时候,二老瞎是一再叮嘱我要看好场基,防止麻雀偷吃。二老瞎说,被麻雀偷吃了点是小损失,被被麻雀把稻种搞杂了那损失就大了,麻雀屎里都有稗子。这地方麻雀特别多,稍不注意就会一群一群地落到场基上。当然,二老瞎自己也留心看着,防贼似的。二老瞎赶麻雀的样子也很有趣,边赶边骂,小畜生,想不劳而获啊,打死你!把扬锨往地上一砸,咚咚地响,再甩起来,麻雀惊飞的场面就像二老瞎扬稻,洒洒的。
      我来看场基,有一桩事情二老瞎倒是蛮高兴。每天傍晚把稻收起来,都是要在稻堆上做记号的,防止有人动。二老瞎说,以前他们都是用草灰在稻堆上画几个叉,或是画几道线,总觉得不安全。那叉和线都晓得画,就是有人动了稻堆,把记号抹掉了,再重新画上,也难发现。写字就放心多了,因为每个人字体不一样,很难学得像。自打我来看场基,每天稻子堆起来,二老瞎都叫我写字。即使稻堆要盖上草,攀上草绕,也照样写。二老瞎说,防人,也为自己,别让人说闲话。这话我不懂什么意思,二老瞎却不解释。叫我写字我自然高兴,就捧着草灰围着稻堆撒,字像木锨那么大。二老瞎眯着眼问我,写的什么字?我说,“农业学大寨”,“粮食超纲要”,行吗?二老瞎说,好。不仅意思好,别人还学不到。喜滋滋的。我看他围着稻堆转圈,就想,不认得字真可怜。
      立秋前三天,队长带着村里的劳力去山里借秧。还有几块田没栽,秧苗不够,打听到山里有。临走队长交代我们,说劳力都走了,你们在场基上多留点神,防止天打暴,没人帮忙。
      队长交代是应该的,因为打暴很可怕。我们这里有句老话,说的是,“田里一季稻,不如抢一暴”,夏天多暴雨,而且说来就来,速度极快,稍不注意满场基的晒稻就会被暴雨淌掉。所以,抢暴就是抢时间,抢粮食,以前我参加过抢暴,有体会的。
      二老瞎抬头看看天,“嗯”了一声。估计他也看不到什么,不但天上没云,就是有,他那视力怕是也看不见的。
      幸亏有队长提醒,我们早做了准备。那天还真打暴。
      中午的时候,原本晴朗的天突然变了,乌云从西边山头往上直涌。跟着,风也来了,渐刮渐大。场基边上的树稍晃出了声音,哗哗的,伴着灰尘直往人的耳朵里扑。远远的,还有雷电的声音,雨的气息。
      快拿木刮,收稻!二老瞎喊我。
      天开始暗下来。忽然一个电闪雷鸣,又亮起来,时间极短。紧张的气氛让我心发慌,腿发软,总使不上劲。
      二老瞎见我动作缓慢,嘴里就骂骂咧咧,又怨怪起队长派我来看场基。还怪老天,说好端端的打什么暴唦!最后怪自己,说早晓得要打暴,不拆稻堆就好了。手不歇,嘴不歇。
      还好,关键时候村里正在吃饭的妇孺老幼都来了,大家一起涌到场基上帮忙。有了人手,抢暴的速度就快了。
      可云头涌得也快,整个天都暗下来。更要命的是风越来越大,吹得人的衣衫都卷起来,许多人露出了肚皮,被晒干的稻草锋齿划拉出血痕。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稻堆盖不住草。二老瞎就喊,从上风头开始盖,上风头……声音卷在风里发出尖尖的嘶鸣。
      暴风雨的来势越来越急,整个天空都布满了乌云,豆大的雨点开始敲打着顶门心。更可怕的是雷电,一道道闪电穿过云层,啪啪地发出耀眼的白光。尤其是炸雷,震得耳朵发聋,让人心惊胆跳。
      我天生怕雷,缩着头生怕雷滚下来。二老瞎却还在喊我,把叉羊拿给他,我只好往雷声里钻。二老瞎用叉羊刚把稻堆顶压好,暴雨的前阵也到了,噼里啪啦,场基上溅起带声音的灰尘。
      暴雨终于撵着二老瞎的脚后跟倾盆而下。钻进场基棚的二老瞎呵呵笑着对帮忙抢暴的人说,幸亏你们来了,要不然稻堆怕是盖不起来……可话没说完,便被“啪——”一声响雷打断。紧接着又是一道闪电划破天空,划破人的视线,让一场基棚的人不寒而栗,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缩,挤在一起。
      雨被狂风吹得横扫。忽然,稻堆的盖草被掀开了一道缝,我一看,失声尖叫,不好,风把稻堆刮开了……
      “轰——”又是一声滚雷卷着闪电扫过场基的上空,吓得场基棚里的人齐声惊叫。忽然,白光下一个身影飞快跑向稻堆。
      是二老瞎!
      只见他快速跑向稻堆,拿着叉羊拼命压着盖草。可是,风太大了,小小的叉羊根本压不住。眼看着盖草的口子是越掀越大,整个稻堆有被掀开的危险。这时,只见二老瞎举着叉羊往稻堆上一爬,连人带叉羊整个地压在稻堆上……
      “啪——”突如其来的一声炸雷裹着闪电从天而降,震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但我清楚,那炸雷就响就在场基上,那白光就落在稻堆上!
      待我回过神来,二老瞎却依旧静静地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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