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大牛说,伙计,你说说,这可怎么得了?几十口子,男男女女,每天在这里干坐着,什么事也没有!他低垂着眼睛,不时地捋一捋秃头边沿处那几根散乱的头发,不停地唠叨着。
机构改革的时候,我们这个系统重新组建了六个办公室。在香格里拉商贸中心的马尔克斯写字楼第28层,也是这幢写字楼的最高一层,租赁了整整一层办公室。五十多名来自不同单位的人员,一下子被搁置在一个新的环境里,很是热闹了一阵子。大家互相串门聊天,互相邀请喝酒,很快便熟络了。然而也很快便沉寂下来,因为除了例行的几项职能外,就再也没有什么实际工作可做。大家都扎在办公室里上网聊天、打游戏、购物或者是看电影。此时正在流行《小苹果》,一些人就埋在耳机里,陶醉在那种明快而又热烈的动感节拍中。不知是谁突然拔掉了耳机,把声音放得很大。“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儿,怎么爱你都不嫌多,红红的小脸儿温暖着我的心窝……”
马大牛看不惯,就不断地发牢骚。第五办公室里的老张,马大牛的高中同学,就数落马大牛,上面让你干啥你就干啥,你马大牛装什么牛逼。但马大牛还是经常唠叨,人家不听,有时候就自说自话,似是低吟。
我和马大牛对桌办公。马大牛名字很牛,长得却并不牛,也就是一米六七、六八的样子,用他自己的话讲,半残废。秃顶,中间一片光明,有点卡通味道。为了遮光,他常常把左边的头发留长一些,然后再捋到右边去,刮风天就凌乱不堪。他因此就害怕刮风天,刮风天就戴上防尘帽。
马大牛当过兵,是空军某部的地面导航员。他常常给人讲他的历险记。他说,地面导航员责任大,危险性高,咱们有几次小命就差点拜拜了。马大牛每每自称“我”时往往要说成咱们,我曾给他纠正过,他说是从小跟他爷爷学的,改不过来了。他说,最险的一次是一架运输机,在降落时其中一个轱辘没有完全放下来,飞机落地后就偏离了跑道,飞机的翅膀擦着咱们的头皮掠过去。他说,惊心动魄,真是惊心动魄。当时咱们吓得浑身打颤,尿了一裤裆,真是尿了一裤裆。但是咱们还是坚守了岗位,站得笔直,并按照指挥塔的指令挥动着指挥旗为飞机导航……为此,部队还给咱们记了一个二等功。
马大牛说,伙计,咱们闲得心慌,咱们教大家拍手操吧。于是他一个办公室一个办公室地宣传,一个人一个人地发动,说足了拍手操的种种好处。他说拍手操是一种健身操,有病治病,没病健身。中华自然疗法的专家说,人体是一个小宇宙,通过拍手操能疏通经络,清除浊气,使人活到自然寿命。据科学研究测算,人的自然寿命可以达到120岁。
大家都说,好啊,整天埋在电脑里,拍拍手也好。于是在上午10点钟工间操时间,他便带领大家开始练习拍手操。先是在楼道里,后来就转移到大楼顶上。大楼顶上,视野广阔,空气清新,蓝天白云,阳光灿烂,大家感觉都很好。马大牛感觉也很好,他说,咱们站在前边喊着号子,大家跟着咱们做:前拍三下,一二三;后拍三下,二二三;左拍三下,三二三;右拍三下,四二三;脖子扭扭,五二三;屁股扭扭,六二三……后来马大牛突发奇想,改编了《小苹果》,拍手操变成了拍手舞:小呀小苹果,一二三;爱你不嫌多,二二三;红红小脸呀,三二三;温暖我心窝,四二三……一开始零零落落,稀稀拉拉,拍着拍着就有了节奏,有了韵律,有了气势。后来连底层办公的人也都争先恐后地往顶楼上跑。于是每天10点正,马尔克斯写字楼顶楼上便准时响起富有节奏的拍掌声。后来整个香格里拉商贸中心也都兴起了拍手操。
马大牛成了香格里拉商贸中心的拍手操达人。
然而,好景不长。上边的头头召集了六个办公室的负责人开会,并且单独约谈了马大牛。据说先是香格里拉商贸中心附近的一所实验小学提了意见,因为拍手操使学生分心走了神,全校的成绩直线下滑;后来是离此五公里远的一所老年活动中心说,他们发现近一个时期以来,活动中心的老人们都心神不宁,烦燥不安,许多老人都说是马尔克斯写字楼的拍手操影响了他们的心情,有几个还因此发病住了院;再后来是马尔克斯写字楼物业管理中心的人员告了状,说是自从马尔克斯写字楼拍手操兴起以来,马尔克斯写字楼的水管爆裂了18个,幕墙玻璃震碎了33块,同比损坏率上升了10倍还多。于是,拍手操被叫停。
马大牛郁闷得很。他一脸无辜,摆着那双被他拍得长了老茧的手掌,逢人就说,简直是莫名其妙,岂有此理……莫名其妙,岂有此理!
过了没几天,马大牛对我说,伙计,咱们是不是得病了?咱们不做操就浑身痒痒,难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咱们觉得不做操就活不下去了。
我劝他说,咱们没有病,是他们有病了。
马大牛说,奶奶的,不让咱们在大楼上拍,咱们到沿河公园里拍去!
第二天一上班,马大牛就迫不急待地给我说,咱们想不到会有那么多的人喜欢拍手操,男女老少,在公园里都排成了一个长长的队伍,有好几里长呢。他说,沿河公园里有树,有花,有水,有鱼,空气新鲜,大家边走边拍,河里的鱼都跃出了水面,有的竟跃出二米多高。他用手比划着,脑门上放着光。
然而,到了第三天就有人开始在“百姓论坛”上拍砖了。“百姓论坛”是我们这个城市的公众舆论平台,人气旺,影响大。来拍砖的大都是沿河公园住宅小区的住户,这是城市中最敏感的神经末梢,他们直截了当地把拍手操说成缺德操。一位下了夜班的人说,大清早的刚刚进入梦乡就被他们给拍醒了;一位失眠者说,一夜未眠,正想朦胧朦胧,巴掌一响,再也朦胧不着了;一对小夫妻说,昨夜刚刚实施了“希望工程”,早晨醒来想要再巩固一下,结果给拍走了性趣;学生家长说,孩子们好不容易熬了个星期天,却给扰了自然醒;晨钓者说,拍手操队伍一过,鱼儿虾儿吓得鸡飞狗跳,连个小虾米都钩不着……有的骂爹,有的骂娘,有的甚至骂祖宗八代,有的诅咒把手掌拍烂,有的诅咒生了小孩没屁眼,骂得五花八门,骂得狗血淋头。众多跟帖者则说,拍手派们都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没事干你就歇着呗,何必搞得大家鸡犬不宁。又过了两天,连市长热线都给打爆了。
第五天,当拍手队伍在沿河公园操练时便被110拦住了。说是周围小区居民多次打市长热线和110,举报拍手操噪音太大,属于扰民行为,请大家听从劝告不要再做拍手操了。马大牛再牛也牛不过警察啊,只好解散了他刚刚组织起来的队伍。
马大牛却并没有偃旗息鼓。他开始潜心研究拍手操的健康原理,并摸索出好几套拍手操的套路。他一到办公室就翻看有关书籍,上网查找有关资料。马大牛说,咱们反正有的是时间。
马大牛在外边推行不了拍手操,便试着在家里推行。但是让他想不到是却遭到了儿子儿媳妇的强烈反对。儿子儿媳妇是搞物流的,他们说,我们一天到晚在外面摸爬滚打,回家来已是精疲力尽,话都懒得说,哪里还有闲心拍巴掌,光靠拍巴掌能挣钱养家啊?再说了,你孙子回家要写作业,拍巴掌能拍出大学生来吗?儿子说话还好一点,儿媳妇说话可就没那么好听了。你相信拍巴掌能活到120岁,我们可不信,我们也活不到120岁,你要是活到120岁,我们可怎么养你啊?马大牛气得满脸青灰,却无言以对。
马大牛为此情绪低落了好一阵子。
但是马大牛还真有点牛性。马大牛说,有人的地方不让咱们拍,咱们就到没人的地方拍去。马大牛每天早起,骑车到郊外去,风雨无阻。
有人跟马大牛开玩笑。马大牛,你天天做拍手操,你的头发拍出来一些才好啊。马大牛嘿嘿一笑,咱们做的是健身操,哪里就能拍出头发来?
一天下午下班后,下着雨。马大牛说,咱们这几天心里郁闷得很,咱们请你喝酒去。我说好啊。我们就找了一家小酒店,小酒店很清静,因为下着雨也没有什么客人。我们就随便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一个烧牛肉,一个水煮花生米和两个凉拌,又要了一瓶红星二锅头。
我们边喝边拉呱。他说,拍手操可真是个好东西,咱们在做拍手操时,感觉四肢通达,经络通畅,全身通透;他说,对,就是全身通透,你知道吗?他说,这可是全新的一种境界。他说,咱们能内视到自己的五脏六腑,能清楚地看到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看到鲜红的血液在血管里汩汩地流动,看到血液流向每一条毛细血管,充盈到每一个细胞。他说,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非常奇妙。他说如果坚持做拍手操的话,咱们相信人一定能活到120岁。
我笑了,笑他太牛性,笑他太痴迷。
他说你不要不相信。我说,我相信,我相信。他说咱们知道你不是真相信,其实有很多人都不是真相信,都是跟风玩儿。是啊,也有情可原,因为你们没有真正投入进去。他说,拍手操从根本上说符合天人合一的理念,天人合一,这还不够吗?他说,华佗的五禽戏、中国的太极拳都是天人合一的至高境界。
他牛性得有些透明,但却非常可爱。
他说,其实还有一点很重要,咱们做拍手操时能忘掉很多东西。他说,咱们复员后就一直做科技推广工作,工作虽然忙一点,累一点,但却很充实。被组建来后突然闲起来,咱们真是受不了。咱们这样说,你可能认为咱们矫情,咱们不是。当咱们开始接触拍手操后,咱们才似乎得到某种程度的解脱。
酒至半酣,我问马大牛,你到野外去,有人跟你学吗?他说当然有啊,可多了,有时有十几号人,有时有几十号人,有时就更多了,不知道有多少人。我问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只呵呵地笑,并不回答。
说着说着,一瓶酒已经见底。我们又要了一瓶。
二锅头的酒劲很冲,但是我们都喜欢这种来劲的感觉。这时马大牛已经有些朦胧,我也有些朦胧。他突然放低声音对我说,你知道咱们都到哪里去拍?神情颇有些诡异。我不解。他顿了一下,说,河东陵园!
河东陵园是一个烈士陵园,解放战争时期牺牲在这个地区的几千名烈士就长眠于此。后来在旁边又新建了一座规模很大的百姓陵园。我想不到马大牛竟然找到这么一个地方去操练他的拍手操。
呵呵呵,这个地方好,这个地方没有人管咱们。马大牛呵呵地笑着,笑得我有点头皮发麻。他说,那里有很多是咱们以前认识的人,有一些是我送去的人,他们在那里很寂寞,他们欢迎咱们去教他们拍手操。马大牛瞪着一双迷离的眼睛,扳着指头,数着一个又一个我曾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名字。他说,咱们做拍手操时,他们也都跟着咱们做,千军万马啊,——都听咱们的指挥。
我脑海突然出现了许多年前我看过的迈克尔•杰克逊在坟地里领舞的情景,我也仿佛看到眼前的马大牛,在河东陵园里带领一些没有面目的人在操练拍手舞。
我赶紧端起酒杯,和马大牛干了一杯,两瓶酒已经下肚,胸腔里象起了火,我们都沉醉在这种炽烈里。
很长时间我们都没有说话。四周很静,能听见窗外雨打芭蕉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马大牛又突然含混不清地说道,其实,咱们并不是多么在意能不能活到120岁……,咱们今年56岁了……,56岁都没事情做了……,咱们活到120岁又有什么用啊?……
他说着说着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窗外的雨下得越来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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